亲宝小说>都市情感>现世>第35章

  索寻把日子过得挺好的。

  索寻拖着脚步走出去, 沈琼云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看也没看就招呼他:“先喝汤再吃饭。”

  厨房吧台上的保温盒已经掀开了,索寻还没看清楚里面是什么, 闻着味儿就知道她带来的又是黄豆猪脚汤。

  “妈,”索寻叹了口气, “‘以形补形’不科学, 你说你一个大学副教授……”

  “骨折了先补充胶原蛋白,再补钙, 再补维C, 都是医生讲的,”沈琼云脸一板,“哪里不科学?你看见猪脚就想到‘以形补形’, 谁不科学?”

  索寻说不过她,哼哼唧唧地坐下来开始喝汤。沈琼云母爱虽然无限,但耐心十分有限,在食补的菜色上并没有创新的意愿。所以虽然能补充胶原蛋白和钙的食物很多,但索寻受伤至今只吃过黄豆猪脚汤。得亏索寻在吃上面相当不讲究, 因为他爸, 索茂先教授, 十分感念沈女士的辛苦, 自小给儿子立了家规, 妈妈做什么吃什么,不许挑食不许闹。于是他乖乖地端着保温罐喝汤,喝到里面的猪脚像个小岛屿似的露出来,他再用筷子夹了, 撕着皮吃。

  沈琼云已经给他把昨天和陆歆吃饭剩下的两个菜热了热, 一起端上来给他吃。索寻现在已经能用右手使筷子, 但沈琼云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的手腕看,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好了呀。”索寻显摆给她看似的,灵活地转手腕,“都好扛摄影机了。”

  “不要瞎闹!”沈琼云马上喝他,“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索寻就很敷衍地应她,沈琼云马上又追问一句:“昨天跟谁出去吃的饭啦?”

  “没有。”索寻头都没抬,“自己在家叫的外卖。”

  沈琼云马上一个白眼:“你什么时候叫外卖肯这样点几个清清爽爽的菜我倒放心了,不是垃圾食品就是不干不净的麻辣烫……”

  索寻吃他的饭,还是不理她。沈琼云就推推他:“跟妈妈讲呀!是不是出去约会啦?”但索寻就像个闷葫芦一样,坚决不回答,不理睬,气得沈琼云狠狠在他肩膀上拧了一记。

  平心而论,索寻觉得自己相当幸运,沈琼云属于为数不多的能够接受孩子性向的家长。她退休前在中文系任教,其实好多年前就有学生拿网络上的耽美小说当研究课题——那会儿这个东西还属于日本的“舶来品”,沈女士已经开始畅游各大文学论坛,欣赏各种类型的创作。索寻当时上高中,他自己都还模模糊糊的,沈女士就已经发现儿子的苗头不是很对。她充分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知识盲区时的本能反应——找书看。国内外各种理论研究她都跟着梳理了一遍,然后开始对儿子敲侧击,明示暗示,就为了“正确引导”,担心给孩子压抑成反社会人格。

  但反而,那段时期对索寻来说相当有心理压力,人家是渴望出柜但是家里不愿意接受,他是气氛都被拱到了这里了不出柜感觉对不起他妈。

  索寻最终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跟母亲出了柜。和爸爸说得要更晚一点,是回了上海以后的事——那个时候索茂先早已察觉出端倪,已经是没什么可以瞒的了。但有意思的是,他俩互不通气。沈琼云担心索茂先当爹的接受不了;索茂先呢,觉得妻子每次提到儿子的感情问题就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估计是有所察觉但又不肯接受,还特意交代索寻要“徐徐图之,不要太刺激你妈妈”。

  总之呢,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跟儿子才是最亲的,所以有什么事,儿子当然是先来找自己倾诉而不是对方。索寻也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在这事儿上较这个劲儿,但他觉得可能这就是爸妈的情趣吧。于是他十分配合演出,好处是至少这几年,他回家的时候父母都非常默契地放过了他的个人感情问题。

  然而,随着索寻的年龄日渐逼近30大关,当同性恋也阻拦不了沈琼云的“催婚”了——有没有国家承认不要紧,她承认就够了。男的就男的,反正索寻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人互相照顾着。尤其是这一次索寻受伤,沈琼云变本加厉。之前索寻只能别扭地左手使筷的时候她就没完没了地念:“要是安德烈还在就好咯……”

  索寻对此只有一句回应:“他去的是法国,不是天国。”

  在跟陆歆有任何实质性进展之前,索寻是不会跟沈琼云透露一个字的。

  他慢条斯理地把猪脚汤喝完,适时地换了个话题:“妈,你怎么今天过来?不是有油画课吗?”

  沈琼云马上“哼”了一声,脸拉下来了。

  索寻心说不好,赶紧改口:“你那个读书会?”

  沈琼云还是不说话,索寻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沈女士最近又培养了什么新爱好。她退休之后的生活可比教书的时候要丰富得多了。不是油画就是瑜伽,没事儿还受出版社邀请,搞点“好书共读”的活动,换个地方给网友们讲课,那叫一个充实。

  反正,今天并不是她会来看索寻的日子。

  沈琼云还是拉着脸,从包里抽出一本卷得紧紧的杂志,“啪”的一声拍在了索寻面前。封面用一看就很过时的字体写了几个大字,《沪城文艺》。

  索寻眨了眨眼,天真可爱地看着他妈:“干……干嘛?”

  沈琼云把封面打开,翻到目录,指着一篇刊登的小说给他看。标题是《为了不能忘却的爱恋》,后面赫然跟着“沈琼云”三个字。

  “哇!”索寻装傻地鼓掌,“妈你又开始写小说啦!”

  沈琼云抄起杂志就往他头上敲:“写的!什么!东西!”她每说两个字就敲一记,“你妈!一世!英名!”

  索寻缩着脖子挨抽,嗷嗷地求饶。沈琼云这才把杂志放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没怎么……”索寻心虚地低头吃饭,“写了小说,投,投稿嘛……”

  “我跟你爸没给你取名字?”

  “不是……我,我就……”索寻支支吾吾,“做个实验。”

  “什么实验?”

  “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过稿的标准。”索寻干脆把筷子放下了,“一模一样的小说,我用自己的名字投,理都不理我,我用爸的名字和职称去投,马上就中了——说明他们根本没看我的稿子嘛。”

  沈琼云险些没站稳:“你还用了你爸的名字?”

  索寻战战兢兢:“嗯……呢。”

  “什么时候发表的?”

  “两个月前……”

  “叫什么名字?”

  “蝉……蝉鸣而死。”索寻声音弱下去,“爸没跟你说啊?”

  沈琼云缓缓地呼出来一口气。行。既然父子同心,索教授今晚是睡不了卧室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好奇他们是不是只看职称不看小说质量啊,我就故意写了一篇这样的,然后……”

  他不敢往下说了,因为沈琼云把杂志卷了卷,又想抽他。

  “好啊。”沈琼云声音发颤,“你用你爸的名字,就写好小说,用我的名字,你就,你就……”

  她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爸搞哲学的,他懂个屁的写小说啊!”

  “妈我错了。”索寻迅速滑跪,“我再认真写一篇去投你的名字……”

  “哎哟!”沈琼云夸张地笑了一声,“我可真是养出了一个大才子啊,你当《沪城文艺》是咱们家自己开的呀?你随便写一篇就能中?”

  索寻对此十分不屑地笑了一声:“反正他们只看职称。”

  沈琼云感觉自己要背过气去了,不得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从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抠搜出一点残存的母爱和师德。

  “那你证明了他们看职称不看质量,又想怎么样呢?”沈琼云问他,“你是打算再写一篇小说来揭露?还是再拍个电影呀?”

  索寻摇了摇头:“不想怎么样。但知道总比不知道强。”

  沈琼云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寻寻啊,妈妈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是觉得这种‘严肃文学’被一群老人霸占得太久了,年轻人没有出头的机会,是吧?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呀!现在不管严不严肃,文学就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大家都去玩手机,打游戏,谁还愿意看书啊?像《沪城文艺》这种杂志,你们年轻人还有谁会看?要不是后面还有作协、有大学支持,这个杂志早就办不下去了呀!那于情于理,他们总归是要给我们这些老人一点面子的是不是?但这种面子都是有限度的,他们下一次再看到沈琼云的名字,肯定不会再登了呀。你这样根本不能证明他们不在乎来稿的质量,你这就是在捣乱呀!你就是没有好好在社会上……”

  索寻不怎么认同地撇了撇嘴,但是没跟她争论下去,有点犟头犟脑地“哦”了一声,“哦”得沈琼云猛地闭上了嘴,晓得不能再说下去了。

  索寻从小到大都很乖,带起来很省心。难得的是不是那种很笨的乖,他凡事儿都有主意——就是太有主意了,不乖起来的时候就完全没有办法。高三的时候他想考电影学院,他爸不乐意,觉得他是因为艺术生的分低,想逃避高考压力,就没让他去上艺考的课。索寻什么都没说,照常去考,考完,上了分数线,证明他能考上好学校,然后再去复读一年,还是非要去考电影学院,让索茂先无话可说。《粉鬓》拍成之前,索寻看起来生活漫无目的,他们夫妻俩又希望他能去读个更高的学历,再不济,也找个正经的工作,索寻也是根本没听进心里去,一门心思地把电影拍成了。

  就是拍成了,也没能怎么着。

  他这两年变化很大,沈琼云都看在眼里。为了拍电影,索寻已经妥协了很多很多。《粉鬂》那时候审了几遍都不过,索寻一改再改,实在没办法了,去求了大学里他最看不起的院长——他当初在那份“对女学生有不检行为”的名单里,索寻连退学都不怕,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但是为了《粉鬂》,他低头了。再后来,无论什么场合,遇到以前的同学老师,索寻也都知道该说一点“圆滑”的话了。既然圈子里都喜欢互捧臭脚,那就捧吧。毕竟以前的老师都说,索寻的“才华”还是有目共睹,能够再“温和”一点就更好了。就连前段时间说展言给他的项目投钱,他也可以接受了,“离开展言你就什么都不是”这种话,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较真,摔两个跟头也就彻底免疫了。他变得脸皮厚了,变得心硬了,也变得圆滑了,终于懂事了。

  可是自从《粉鬂》以后,他再也没写出什么新的故事。前阵子兴头头地要给跨性别人群拍纪录片,出发点是高尚的,意志也是坚决的。但沈琼云太了解他了,那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他心里有坎过不去,给自己找点事。沈琼云也知道他心里什么坎。人有些东西就是不会变的。

  她有的时候为儿子骄傲,有的时候又想,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苦等着他。

  索寻只顾低头吃饭,压根没看见当妈的复杂的眼神。沈琼云叹了口气,也不跟他辩了。

  “我学生给我转发,说《粉鬂》这个周末又有放映活动?你要去?”

  索寻点点头,扒完最后一口饭:“嗯。有。”

  虽然当初因为展言粉丝那些事儿的影响,《粉鬂》的票房不尽如人意,但是毕竟映前也是得到了一些小奖项的认可,之后反而陆陆续续地,一直有人提起这个片子,觉得惋惜。偶尔有些线下放映的会辗转联系到他本人,邀请他过去跟观众互动互动。索寻总算是得到了当初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一些不在乎外界纷争的普通观众,愿意花上两个小时时间,只是为了《粉鬂》这个电影。

  索寻不能免俗,他很需要这个。尽管这一块其实根本产生不了什么收入,他也总为了看这部“不成熟”的作品感到尴尬,但索寻还是非常愿意花时间去跟观众互动,有的时候甚至是上海周边的一些城市,他也不介意跑一趟。

  “他们放完了我再去。”索寻随意地说,“也就半个小时。”

  “周末就安排半个小时啊?”沈琼云不信,“不跟人约着出去吃吃饭?压压马路?”

  “没人约。”索寻回得非常谨慎,“哎呀,写剧本呢。”

  行吧。沈琼云顺手就把保温罐收拾了,皱着的眉头松了松,又把自己劝解了过来。索寻把日子过得挺好的,她其实犯不上操这个心。

  索寻很乖巧地过来帮妈妈洗碗,沈琼云又在家里溜达了一下。等索寻转回头,发现沈琼云已经背好包,顺手给他把垃圾拿上,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

  “这就走啦?”索寻把洗好的保温罐装好,递给她,很意外的样子。

  沈琼云一扭头:“我一会儿还要去上油画课的!”

  索寻:“……”

  他就知道今天是油画课!

  他跟在后面,眼看着妈妈要走了,期期艾艾地,突然又叫了一声:“妈……”

  沈琼云回过头来看他:“组撒?(干嘛?)”

  索寻扭扭捏捏:“那个……《沪城文艺》的稿费你去领了没有呀?”

  沈琼云冷笑了一声:“干嘛?”

  索寻说得可怜巴巴:“爸都转给我了……”

  “我听不懂。”沈琼云阴阳怪气的,“我的名字,我的小说,我的稿费,干嘛给你?”

  然后她“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险些撞到了索寻的鼻子。索寻惊得倒退两步,半天才反应过来,再打开门,发现沈琼云已经逃似的下了好几层楼,显着她平常瑜伽没白练,动作那叫一个矫健。

  索寻:“……”

  索寻:“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