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声嘶力竭的呼唤被淹没在猎猎风声中。
他大口喘着气,手掌徒劳地往前伸,却抓了个空,寒冷的风从指缝里漏了过去。
“哐啷!”
“砰!砰砰!”
剩下几个穿黑衣的想逃走,被城隍干脆利落地解决了。
下面的人惊慌失措地涌上来,从他身侧经过,对傅铭泰实施急救。
鲜血从老人胸口狂涌而出。
赵明川冲向宋柏。
他半个身子探出悬崖边,瞳孔几乎聚不上焦,有那么一瞬间赵明川以为他要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下去了。
宋柏趔趄着爬起来,胸口方才撞到的地方后知后觉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他双手沾了满地温热的血,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半空中似乎还残存着唐拾的虚影,他站在废楼的水泥地上,对着他轻声说再见。
“宋柏……宋柏!”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川遥远的声音才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
宋柏茫然地回过头来,他的手和膝盖在刚刚急速掉落的时候被磨得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赵明川刚从大汗淋漓地撑起他,急促地说道:“这个高度,底下是水面,唐拾死不了,我立刻找人搜索整片水域……”
宋柏摇了摇头,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赵明川的话音戛然而止。
此时任何安慰的话都成了徒劳。
几天几夜积累的疲惫一下子压了下来,宋柏用尽全身力气站稳,却根本做不到,膝盖“咚”一声砸到了地上。
他艰难地把冰冷的空气吸进肺管里。
宋柏用嘶哑至极的嗓音说道:“他不会回来了……”
从说出自己杀了周临风之后,唐拾就断绝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尝到了唇齿间的咸味,血水混杂着灰尘从他额角流下来,模糊了整个视线。
“你先,别动。”赵明川吃力地把他的胳膊背到背上,跟多年前在芒山会所一模一样,只不过他们身边少了个人。
宋柏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很低的哽咽。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骤然下降的血压让他眼前发黑,四肢僵硬起来,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死死抓住赵明川的胳膊,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往前栽倒下去。
无边的黑暗寂冷将他包裹吞噬。
“周,临,风。”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宋柏低声念道,“名字还挺好听的。”
“什么玩意?”赵明川从他边上探出头来。
“赋。”他说道,“谢庄的《月赋》,你上课到底听没听。”
“这几天还得考城隍十八史呢,鬼记得住那么多有的没的。”赵明川顶着一头树叶嘀咕道。
远处,身形瘦弱的少年站在谢桢面前,仰起头,他是第一次来到城隍庙,两人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背影。
明明隔着十几米远,少年却像是有所察觉,忽地转过头来。
两人“嗖”一下钻回竹林深处。
宋柏跟周临风的第一次碰面说不上多友好。
当时他们除了要完成学业之外,还要参加城隍的训练,晚自习都是请假出来单独上的,就他和赵明川两个人,无聊得要命,听到有新人加入自然高兴得很。
赵明川叼着偷偷从外面小卖部带来的薯片心有余悸道:“还好跑得快,不然早被发现了。”
宋柏戳了戳他:“你看到他的脸没?”
赵明川鼓着腮帮子,摇摇头。
宋柏不耐烦地砸了咂嘴。
那天晚上为了看周临风,他们跑得慢了些,当头撞上了谢桢。
宋柏嘴里的薯片还没咽下去。
“又逃晚自习啊。”谢桢站在门口温和地说道,身边跟着刚刚那位少年,作了个请的手势,赵明川垂头丧气地跟在宋柏后面,熟练地出门罚站。
“不对啊,我们怎么被发现的啊。”赵明川纳闷道。
宋柏磨了磨后槽牙,扫视周围一圈,确认没人之后,把手机刷亮了出来:“你他妈的。”
上面赫然是赵明川朋友圈。
“又溜出来吃零食咯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不是没屏蔽谢桢!”宋柏怒道,“你说你没事加他微信干嘛!”
赵明川欲哭无泪。
罚站的夜晚凄凉又无聊。
宋柏从门口挪巴挪巴就挪到了窗边,不经意瞥见刚来的新人就坐在那里,看到他们被拉出去罚站,神色丝毫未变,手里拿着高钙奶安静地翻书做作业。
“嗨?”宋柏挪过去小声打招呼。
周临风没什么反应,直到他扣了扣窗户边,才微微抬起头。
天花板上的灯光落到他脸上。
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宋柏微微一怔,思村着这新来的长得还真不错。
“嗨,我叫宋柏。”他小声打招呼。
赵明川在远处拉他:“你罚站还聊天,被抓到死定了。”
新来的少年显然也并不想第一天来就被抓出去罚站,没抬头,出于礼貌淡声道:“周临风。”
宋柏注意到他桌子格外整洁,修长的指尖被修得干干净净。
“兄弟,你无聊不,聊会儿天?”宋柏很早就已经把“尴尬”两个字从人生中剔除了,坚持不懈地敲着窗框,伸手过去,“你这牛奶什么牌子的?好喝吗?”
周临风没想到他会上手,下意识地往后撤。
宋柏一个没控制住力道。
“噗滋——”牛奶从吸管边缘迸溅而出,浇了周临风满头满脸。
宋柏:“……”
翌日深夜。
“你是怎么,”赵明川诚恳道,“第一天就把新人得罪透了的。”
“我不知道他洁癖啊。”宋柏看着对他敬而远之的周临风,感到很荒谬,但又无话可说。
“这样吧,”赵明川提议道,“晚上的任务据说在一个乱葬岗。新人嘛,肯定害怕,你就上去安慰他,改善一下关系。”
宋柏认为这个提议很弱智,但跟新人处不好关系显然更棘手一点。
荒山野岭中,黑影憧憧,鬼火从漆黑的坟地里冒了出来,周围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鸦鸣。
赵明川哆嗦着跟在宋柏后面。
宋柏道:“你起开,太热了。”
“我我我我……我害怕。”
周临风戴着塑胶手套只身穿行在鬼火中,脸上淡然的神色丝毫不像是在强撑。
宋柏抛下赵明川,探查墓地的位置,此地风水特殊,面朝河流,四周古木都扎根非常深,若要抛尸而不被亡魂缠上……
他抬眼看向默算好的方位,发现周临风已经站在那了。
他觉得很新奇,毕竟赵明川很少能跟上他的思路。
宋柏越过缠绕的树根走上前去。
土坡非常陡峭,而尸体大概率在坑底。
他沿着边缘爬了下去,赵明川紧随其后,却意外被绊了一下,一头撞到了宋柏背上。
“我草!”宋柏脱口而出,被二百斤的体重撞得整个人往坑里飞了下去,半路又撞上了周临风。
周临风始料未及,直接被撞得飞速下滑。
宋柏头硌到他周临风瘦弱温热的胸腹,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那么瘦,下一秒他凭借着一贯以来保护人的本能,把周临风一把扯到身前。
两人一起滚到了坑底。
宋柏往身后一探,摸到了一块光腻滑溜的皮肤,然后那片皮肤带着毛发“噗嗤”一声炸了开来,他感觉到了背后粘腻的液体,冷汗直冒。
周临风保持着压在他身上的姿势,表情未变,慢慢支起身体。
“拉我起来。”
宋柏死命拽住他的衣角:“我压到了,你把我拉起来。”
周临风迟疑道:“我很感谢你,但是……”
“但是我在你下面挡住高腐化尸体的仁义远重于泰山,我如果自己起来的话一定会继续压到尸体然后造成爆炸。”宋柏从牙齿缝里吐出这几个字。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临风泰山压于顶而不变的眼神里露出了惊恐,违背洁癖的本能拉了宋柏一把。
下一秒“轰!”
宋柏终于憋不住气了。
两个人顶着满身尸水蛆虫腐烂的蜡化的皮肤内脏,连滚带爬地到坑边上一起跪着:“呕———”
他吐得昏天黑地濒临脱水,瘫在黑暗中虚弱道:“从今天开始赵明川被开除出城隍籍,你就是我共同经历过高腐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新来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头发上趴着的蛆,扶着他的肩膀面色苍白,宋柏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周临风脸一扭,对着他吐了出来,狂呕不止。
再后来他们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
许多诡谲的案件,离奇的冤魂,有的比高腐尸体还要令人惊悚恐怖得多。
芒山那次是他们第一次独立出任务,他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周临风,还以为他真的要命丧黄泉了,所幸没有,宋柏开玩笑说他们几个福大命大,那时候他的确认为这样惊险刺激却又平常无奇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后来周临风忽然离开了崇江。
然后谢桢又出了事。
宋柏整个人像是躺在水底,眼前蒙着一层雾,既听不清声音也说不出话来,往事和回忆在眼前和耳畔恍然闪过。
“你们城隍官,都这样吗?”
“这时候你要说,哥哥好帅,哥哥不要丢下我。”
“宋柏,别死了,我不同意。“
“我亲手……杀了周临风。”
“我没有玩弄你的感情,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整个人于半空中剧烈一颤,然后坠落到摇晃的床上。眼前一片刺眼的白,骤然起伏的血压让四周的仪器狂响不止。
赵明川吓了一跳,急速问道:“他怎么又醒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救护车上的医生隔着口罩匆忙道,“赶紧联系血库!”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等等,他想说话。”赵明川猝然打断医生。
宋柏艰难地咳喘着,手掌在身上摸索着,从沾满血迹的衬衣和战术背心上,他摸索了一会儿,把一支沾满血的录音笔塞到赵明川掌心,原本这是为傅铭泰准备的。
如果傅铭泰活下来,他们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控诉他,但有了这支录音笔就不一样了,只不过同样地,唐拾亲口叙述的一切也将公之于众。
宋柏缓缓阖上双眼。
他终于陷入了更加沉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