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山的蛊虫,还记得吗?”宋柏道。
唐拾神色微妙地点点头。
不是想不起来,只是大部分时候他不会主动去触碰这段回忆——这段交杂着沉重、潮湿、生死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吻的回忆。
“有某种蛊虫通过一些渠道进入了人体,影响到神经系统,促使他们神智失常,在操控下集体自杀。”宋柏指了指烧焦的墙壁。
爬山,喝水。
高速的新陈代谢和升高的体温,分明就是养蛊虫的温床。
“这些人自焚之后虫子受不了高温从体内逃窜出去,同为蛋白质,就算有少量烧死的虫落在外面也根本检测不出来,”宋柏道,“所以才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这不对啊,”老城隍惊愕地说道,“就算是蛊虫,也会通过某种激素才能影响到脑子,尸检的时候不会错过这个。”
“这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宋柏沉声道。
在大明山中蛊之后,他对蛊毒多有留心,还去城隍庙查阅了无数资料。上古时期的巫术数不胜数,只不过大半没有流传到现世,其中有种蛊毒很符合这里的情况。
“那东西跟孢子差不多,母虫非常小,中蛊者根本察觉不到,虫子会非常快速地分散到肌肉组织、关节和肌腱内部,在全身上下形成无数塑料丝一样的东西。”宋柏说道,“纵蛊者可以操纵中蛊人的行为、动作,甚至一言一语。”
“中蛊者神智清醒,但无法反抗,仿若傀儡。”
“这种虫……名唤牵丝蛊。”
纹身师惊恐万分:“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唐拾想象了一下,自焚献祭的那些人,眼不能动,口不能言,神智清醒却又身不由己……到最后活活被烧死,实在是令人绝望至极。
老城隍眉头紧皱:“要真有这玩意,那不是随随便便人都死绝了。”
“当然没那么简单,首先虫子和主人生死相通,牵丝蛊虫生长周期有几百年,基本上主人没活到蛊虫能用就死了,连带着虫子一起死,所以很早就失传了,也就城隍阁的孤本里能查到资料。”
即便是宋柏,如果不是专门去了解,也未必知道这种蛊虫。
“还有一点,这种虫遇火即化,一旦进入人体就无法剥离,除非整个人被火焚烧,并且难以寄生新城代谢缓慢的老人和小孩……”
在场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烧焦的墙壁上。
宋柏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服从献祭的那个死者几岁来着?”
“六十八。”老城隍报了出来,张口结舌。
“你上次是不是跟我说,谢桢身上全是烧伤?”宋柏目光错愕,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什么。
不舒服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唐拾脸色很苍白。
两个人都没说话。
按照这些征兆,很可能谢桢就身上种着牵丝蛊。唐拾清楚谢桢不是随意屈从的人,如果真是那样,他身上可怕的烧伤应该是他自己弄的,以驱除蛊虫,所以时不时能脱离牵丝蛊的掌控。
种蛊人在操纵谢桢去杀人,他看着,却没法反抗。
对一个城隍来说,何等残忍。
当着外人的面,宋柏没法安抚他,只能不易察觉地贴了贴他的手背。
唐拾很轻地伸手,在袖子的遮挡下握住了他的指尖。
难能可贵没有躲开。
“什么烧伤,你们找到凶手了?”老城隍一愣住。
纹身师察言观色,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事到如今,能够去除谢桢凶手之名的,除了找到他,唯有真相。
唐拾冷静道:“除了我们几个,谢桢在城隍队伍里不算毫无人脉,他叛逃的事之所以无人质疑——”
宋柏接口道:“两个原因,第一城隍庙内部有意掩盖真相,除了抓不到谢桢,这个案子几乎是证据确凿,至于第二点……”
他迟疑片刻:“你应该清楚他和城隍高层理念不合,目前看来这种不和似乎比我们想象中更严重。”
“你们说他和上头的人不和啊?”老城隍说道,“那确实有点。”
宋柏瞳孔一凝:“怎么说?”
老城隍紧张地搓了搓双手:“我也不太清楚,就那个谢桢刚被调来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是好人,好几次我去拿资料还听到他跟领导吵架呢。”
吵架?
纹身师瞅他一眼:“您老也喜欢偷听?”
老城隍忙摆手。
“那那能呐,大领导跟他谈话,我什么也没听清,好像本来谢桢有个徒弟也在这边,要被派去出任务的,但他坚决不同意。”老城隍说道,“你说谁闲着没事跟顶头上司吵架的,怪不得心理出问题参加那什么教呢。”
宋柏一怔:“谢桢在这边的……徒弟?”
在那个时间,他开始卧底任务的前夕,在这座城市的谢桢的徒弟。
“只有我。”唐拾掐了掐眉心,艰难道。
三年前。
“啪!”
“我不同意。”谢桢豁然推开办公室的门,把文件重重丢到檀木桌上。
“我们呢也是经过多方考虑……”里面的老人似乎知道有这么一出,缓缓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桢打断了,城隍充满锐气的双眼盯住他,不卑不亢道:“这么多年,我还没有质疑过上面的决定,但这次的行动我有异议。”
谢桢眼里是沉沉的怒气,道:“一个毫无经验的二十岁大学生,让他去这种任务,恕我直言,跟白送死没有任何区别——不。”
他轻声说:“你们就是想让他去送死。”
“谢桢!”里面的老人加重了语气,喝道。
办公室里的气氛僵持而紧张。
而后,谢桢忽然说了一句跟前后文全然不搭的话:“我信任他。”
“我这一片没露过脸,如果这个位置非要有个人,我来。”
烧焦的小屋里陷入一片沉寂。
宋柏半晌才道:“他前面那句话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老城隍拿出一根烟来点上。他虽然年纪大资历老,但一辈子待在小县城,在谢桢这种上头派下来的年轻有为的城隍面前还说不上什么话。
“他们为这事吵了还不止一次,一起工作的都知道,有几次都吵翻天了,我路过也不敢进去劝。”
唐拾忽然道:“跟谢桢吵的那个是什么人?”
老城隍想了想,说:“是那会儿刚调过来的领导,跟我年纪大差不离,叫傅铭泰。”
“谁?”唐拾下意识道。
“北方玄武,家族掌门人,”宋柏道,“你见过的。”
“就是那天我说我对你是明媒正——娶的那天。”
唐拾一巴掌把他的话没好气地捂了回去。
“我们之前在谢桢手下的时候见过,但没深入接触,各大家族掌事的要么年幼、要么已逝,这老头把持崇江城隍大小事务很久了,他跟谢桢的确八字不合。”宋柏把他的手掌扒下来,摸了摸嘴唇,解释道。
傅铭泰。
“我见过这个名字。”唐拾低声道。
“嗯?”宋柏偏头看他。
他闭了闭眼,说道:“在谢桢卧底的案卷资料最后,傅铭泰签了字,那次行动的负责和策划人就是他。”
案卷的细节已经模糊了,但最后那个笔画清晰,墨黑的名字像是刻在视网膜上,因为眼熟被他着重看了几眼。
从老城隍透露的只言片语上拼凑,唐拾还在这里读大学期间,傅铭泰想送进教宗当卧底的是他而不是谢桢,但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阴差阳错,最终谢桢接下了这个极其危险的任务,而且从漓阳大地震和最后的结果来看,行动并没有成功。
——傅铭泰知道谢桢还活着吗?
三年来作为谢桢唯一的上线,他为什么不替谢桢正名?
老城隍在沉默中有些局促,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纹身师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一屁股坐在杂草地上,磕着从山脚下带上来的瓜子。
宋柏呼出一口气,罕见地想问老城隍借支烟,但看到唐拾对那片白雾退避三舍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偷偷抓着唐拾的手掌捏来揉去,聊以慰藉。
唐拾被他捏得痒,一脚把人踹开了。
宋柏看向浮尘里高悬的太阳,拍了拍双手道:“下山吧。”
老城隍一愣:“这就下山了?”
以他的视角来看,这两人不过上来转悠一圈,还什么都没看出来。
唐拾点点头。
他们来这里本来就是找他当年留下的资料,能发现牵丝蛊的痕迹是意外之喜,如果傅铭泰真有什么问题,他们再待在这里也没用。
宋柏熟练地和老城隍握手道别,并推脱了晚上一起喝酒的邀约。
纹身师一路警惕地跟着他们,连路人多看他两眼都要躲,最终因为太神经质了,被宋柏“客气”地送到了当地城隍庙里,表示会有二十四小时专人陪护送他回去。
偏远地区车票本来就少,最近一趟火车还有五六个小时。
唐拾莫名道:“为什么不让他跟我们一起回去?”
宋柏道:“你放心,以他的聪明,不会出去乱说的,除非他想既被追杀又变成城隍的通缉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宋柏打了个响指。
他把唐拾推上公交车,感叹道:“我很早开始就向往借着出公差约会了。”
唐拾:“……”
这里气候比崇江干燥寒冷许多,但这个季节还算是舒适。
公交车停在一个游乐园前。
“你从哪搜到的?”唐拾说,他在这里读大学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根本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
宋柏指了指他们刚才下来的方向。
留山水厂地理位置很好,能清楚地俯瞰整座小县城。
他恰好注意到山下有个游乐场。
夕阳的余晖下,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过山车伴随着尖叫声,迎着晚霞冲向天际,由于是工作日,游乐场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上学的时候既要兼顾学业,又要完成城隍那边的任务,他们少有的娱乐就是半夜溜去火锅店狂欢,对游乐场这种地方几乎一无所知。
宋柏叼着一根烤得滋滋冒油的烤肠,往气球上射飞镖。
他戴着护目镜,这种玩具枪对他来说太小儿科了,毕竟他学生时代的娱乐就是拿小白伞扎东西,没多久整面墙上一个气球都没剩下,老板取玩偶的时候表情相当郁闷。
“你拿回去,我不要,多大人了。”唐拾觉得好笑,把那一堆毛绒玩具塞回他怀里。
“一个都不要?”宋柏非常遗憾地把玩具还给老板。
最后只留下一个兔子头的气球,他把绳扎到唐拾手腕上,绳子拽在手里,牵小狗似的,幼稚得不行。唐拾难得休息,整个人懒洋洋地走在阳光下,也由着他去。
身边全是欢声笑语,唐拾接过宋柏递来的冰激凌,他一般不吃这种垃圾食品,不过今天可以算作例外。
他思绪放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晚霞给所有娱乐设施镀上一层金紫色,游乐场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好像走进去的人心情都会变得浪漫而绮丽,几分钟前宛若跗骨之蛆的疑云可以在瞬间被冲得烟消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