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上。
大明山深处地势险峻,犬牙差互,随处都是悬崖峭壁。
有人从高处的岩石上一跃而下,解下身上的绳索。
他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影。
这个角度往下能清楚地看到赵明川他们的营地,但从下往上却很难察觉下面有人。
浑身漆黑的人影道:“你什么时候收买了城隍庙的‘专家’?”
站在岩石上的男人哂笑道:“不需要收买,随便一吓那老东西就屁滚尿流了。”
地面上,萧索的风在山间肆虐,漫山树叶飒飒而动。
黑云翻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隐约能听到天边的雷声。
满身漆黑的男人道:“从这里出去的古董起码给你转了上千万资金,真要毁了?”
“虽然可惜……但是不得不为啊。”他看着山谷间的墓坑,惋惜道。
唐拾吃力地架着宋柏,后者整个人都在昏迷当中,他清楚宋柏现在正在遭受什么,他
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了棺椁处,刚要出墓道,忽然看到墓道的地板上水汽氤氲,几个脚印逐渐显现出来。
“谁?”唐拾急促而警觉道。
那几行脚印旁若无人地穿过他,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朝着前面延伸出去。
听到他的声音,脚印忽然停了下来。
祝山乾疑惑道:“赵哥,你刚刚有没有听到有人说话?”
赵明川在前面探路,走得比他快,闻言,手电筒刷一下照了过来,道:“哪有人,不会是回声吧?”
祝山乾小声说:“可是我刚刚听到老板的声音……”
荧光棒的冷光照亮了前方零散的脚印。
“鬼鬼鬼鬼鬼——”
祝山乾天灵盖快要炸开了,指着地上的一串脚印道,那脚印就在他眼前往身后走动,可整条墓道空无一人。
“祝山乾?”唐拾道。
祝山乾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少顷,赵明川试探道:“唐拾?”
唐拾费力地撑着石壁:“是我。”
赵明川像是松了一口气,喃喃道:“你那边怎么样?”
幻境以现实世界为基础,二者却又并不相通,他们才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很不好。”宋柏在唐拾脸边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悄无声息地挪了一下重心,唐拾的肩膀登时轻了许多。
“老宋你的声音怎么那么虚啊。”赵明川纳闷道。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唐拾手指微微蜷曲,不受控制地想摸嘴唇,两人唇齿相贴的时间太长,长到那感觉一直停留在唇畔。
“你三天不吃饭……咳咳咳,你也虚。”宋柏没好气地咳道,唐拾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身体仍然在微微颤抖,过高的体温逐渐蒸腾出来,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声音虽没他那么弱,但也大差不离了。
蛊虫初入身体的时候会疯狂游走,咬破身上的血管,汲取营养,唐拾先前就昏迷了一宿,宋柏这个时候还能清醒过来,已经是体质好得感人了。
“不至于吧,”赵明川摸了摸下巴,难得听到宋柏虚弱的模样,没忍住道,“幻境里时间流速快,我们在外面也就吃了两顿烧烤一顿酸菜鱼卤香鸭爪和红油宽面……”
“……”现在不止宋柏,唐拾也很想掐死他。
“抱歉,各位,是我的过错,墓道已经坍塌,二位先生被困于此阵之中,生死攸关,还望这位先生不要再开玩笑了。”沈寒潭的魂魄用飘渺的声音道。
“这位是……”赵明川愣了一下。
“我是沈寒潭。”他道。
祝山乾一个激灵,他记得宋柏通过罗盘描述的,这人不是几百年前就死了吗——真有鬼啊?!
地面上忽然传来虫子爬行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浓重的白雾再次弥漫开来。
沈寒潭神色微变,整个魂魄忽然变淡了些,紧接着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艰难地挣扎起来。
“沈寒潭!”宋柏道。
“他……小墨……回来了。”沈寒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拽走了,骤然消失在空气中。
幻境场景扭曲起来,显示着幻境主人正情绪极其不稳定,隐约传来小墨带着怒气模糊不清的声音。
“快走!”宋柏吃力地起身道。
“我艹!”赵明川这边整条墓道都开始震动起来,晃动之剧烈,两个人根本无法站在石板地面上。
“啊啊啊啊啊啊!”祝山乾一时没站稳,“啪唧”一声在地砖上摔了个狗啃泥。
唐拾察觉不对,幻境内的墓穴只有浓雾,赵明川那边显然情况要严重得多。
“塌方了!”祝山乾喊道,“老板你们那在拆家吗?”
“拆个屁!不是幻境的问题,有人在外面放炸药!”赵明川怒吼。
这次祝山乾也听清楚了。
“轰!”
碎石滚了满地,冲破耳膜的爆炸声中,整个墓道陷入一片漆黑。
祝山乾在黑暗中茫然无措。
宋柏说:“你们在外面留了什么人?”
赵明川脸色极差,咬着牙道:“城隍庙来的那个专家。”
那老头子一个人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炸药,也就是说,幻境外除了他们和赵明川、祝山乾,还有第三方势力在大明山!
祝山乾在地上摸索着找冷光棒和手电,这种极其容易引起山体滑坡的地势下引爆炸药,外面的人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下来。
“什么声音?”唐拾忽然道。
墓道里传来隐约的水流声。
“水……”
此时幻境内外的环境忽然统一了,所有人脸色真切地难看起来。
他们在这里耽搁太久,地下水的猛涨,宣告着大明山雨季大暴雨的来临。
这种墓穴本身具有良好的排水系统,一般能够保持常年干燥,但在刚刚爆炸破坏了墓穴结构的情况下,可就不一定了。
“走。”唐拾吃力道,“沈寒潭说棺下有水道,找到之后可以直通外界。”
水流汇聚得非常快,短短几分钟内已经没过了脚踝。
棺材仍然被保持着当初打开的模样,里面已经被村民翻得乱七八糟,除却两具纠缠在一起的骨架已经不剩什么了。
唐拾被落下来的水浸得浑身湿透,艰难地蹚进粘稠的液体中。
宋柏道:“我来。”
他深吸一口气没入水中。
青石壁上的水流不断倾泻而下,仅存的一点光亮终于在手中熄灭,唐拾看到水流源源不断地汇入水池当中,粘稠猩红的液体和水流形成泾渭分明的两层。
“哗啦!”宋柏顶着巨大的水压掀开棺底的石板。
水流汇聚成漩涡急剧往下。
唐拾忽然想到了什么,死死抓住宋柏的手掌,竭尽全力把人拽了上来。
水面上涨得太快,已经没到了腰部。
祝山乾在水里滑了一跤,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崩溃道:“哪有通道?”
唐拾满嘴血腥味,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喊道:“别进去!”
话音刚落下,黑暗中湿气更重,墓道两湍急的水流瞬间分开了,小墨脚步不轻,踩在是湿滑的地面上,冷冷道:“外面的人既然来了,不妨留下。”
唐拾听到身后一阵闷闷的哼。
宋柏的手掌烫得可怕,蛊虫在冰冷的水里更加疯狂地往他身体里钻。
两股黑色雾气从小墨手中凝聚而成,几乎是眨眼间就向着他们袭来——躯壳没了可以再找,却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找人毁了幻阵了!
劲风袭来,水流暴涨到了肩膀处。
唐拾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凭借着仅存的本能把宋柏护在身后。
黑雾即将触及眼前的那一刻,他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朦胧的白光。
一缕残魂挡在了他们身前!
半透明的身体和黑雾直接碰撞,发出了火焰燃烧的嘶嘶声,沈寒潭的残魂脸色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身体的一半瞬间化作了灰烬,连带着整个魂魄都淡去了几分。
小墨的怒吼回荡在整个室内:“——沈寒潭!”
整个幻境剧烈震动起来。
墓穴的墙壁和水中棺椁,所有的场景好像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堪堪维持着形态,只有水流淹到脖子的感觉分外真实。
宋柏把脸靠在他肩窝上,眸色黑沉,有些费力道:“小墨……他把沈寒潭做成了阵眼!”
怪不得,怪不得沈寒潭的魂魄无法投胎转世,在阵中多年不散。
阵中最异常者为阵眼,唐拾先前还察觉不到,如今看来,这阵里最异常的就是沈寒潭这个残缺的魂魄了。
如今小墨亲手伤了阵眼,整个幻境出现了破碎的迹象。
沈寒潭整个残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到了小墨手中,喉咙被死死掐在他手里,小墨眼中翻滚着漆黑浓重的恨意:“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在救别人,我说了你救不了他们。”
“你从没有……哪怕分一点点私心给我吗!”小墨指尖收紧,沈寒潭在他手下咳嗽挣扎着,明明只是残魂,却还能感受到窒息,他的声音忽然放低了,露出扭曲的笑意,贴着他耳边道,“你说,反正我已经把这个幻阵毁了,不如把里面的东西放出去祸害人,如何?”
水流已经浸到了下巴,唐拾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浮出水面透气,道:“住手!”
唐拾吐出涌进嘴里的水道:“他有私心。”
“他为了你甚至想杀人,他唯一的私心就是你!”
他被水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发出能让人听清的声音。
“若棺椁旁的液体同地下水相通,雨季下雨时首先上涨的就是地下水,棺椁旁边水位怎么可能比墓道里还低!且棺椁旁边水流和液体分为两层,互不相融,根本——不可能。”
唐拾艰难地喘了口气,续道:“或许这地下真有水道,却必定没有出路,等我和宋柏下去之后再想返回之后已经来不及了,溺水之人最为痛苦,求生欲又最强,此时抽离魂魄再好不过。”
“你想把我们的躯壳给他,沈寒潭,我以为你没有私心……但你不是当年的将军,你没有救村民而把阳寿给小墨的时候,就已经身入红尘。”
小墨怔住了,手掌微松。
深黑色的眸子里一片混乱。
沈寒潭从他掌中脱离出来,用很低的声音苦笑道:“唐先生,我……真的很抱歉。”
他闭上双眼,魂魄已经弱到几乎看不见了:“小墨,很早很早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等战乱过去,我会跟你走。”
“后来,我还跟你说,等那些村民吃得起饭了,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我不再耗费我的阳寿救人,最后的那几年,我会和你一起度过。”
他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终于发现自己不再在意旁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好,他想让小墨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好好活着。
“如有来生,我一定陪着你,绝不看那三生镜。”
当年巫师抱着将军死去,重来一世,他又花了很久很久,才明白不能重蹈覆辙。
沈寒潭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触碰小墨的手掌。
小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看着他,两世的回忆在脑海中纠缠撕扯。
他眼泪忽然涌了上来,两世纠葛,沈寒潭第一次回应他,哪怕只是触摸不到的,极轻极轻的一点回应。
多年压抑,亲情或友情,或是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愫,尽数凝聚在了这一握之间。
沈寒潭还未触到他,破空之声忽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