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竹的印象里,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盛夏的暴雨在阴沉了一个早晨后终于倾盆而落。街上人不多,砖缝里积满了水,偶尔溅起水花,映出行人的倒影。
他的先生似乎从早上就不太对劲,一直粘着他,昨天夜里也是,要了他好几次,侯准第不知道多少次抱住他的时候,文清竹终于道:“今天怎么这么腻歪,发生什么事了吗?”
侯准温柔一笑,摇摇头。他的笑容永远那样温暖。
文清竹站在栀子花前,又细细浇了遍水,夏天正是栀子花盛开的季节,那一盆杭州的大叶侄子已经开满了月牙白的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要记得想我。”侯准蹭着他的脖颈。
“我一直都很想你,先生。”文清竹笑得甜,唇上又被侯少爷咬了一口。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侯准在他耳边道。
侯准从门口拿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就是初次相遇那天,侯少爷撑着去书店接他的那一把,文清竹挽着先生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入雨中。
啪嗒,啪嗒,啪嗒……
雨点打在雨伞的布面上,文清竹紧紧贴着自家先生,闻着他身上凛冽如松针的香水味。
他们的家在朝阳门,一直往北面走,就是老北平火车站,也不远,一路上他们细细碎碎的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也就到了。
侯准抬起头,看着火车站巨大的钟楼。
天仍是阴沉,似乎要有更大的雨,广场上除了赶火车的,还有些卖玉米的小贩,热气白花花,卷着散了。
“来这里干什么?”文清竹不解。
侯准也不语,拉着他进了站。地上的瓷砖沾了水,又脏又滑,侯准收起伞,一手牵着文清竹。
“来了。”程锐鑫站在检票口,拎着一个小皮箱。
“怎么回事,程少爷要离开北平吗?”文清竹以为侯准是带他来送站的。
侯准突然将他拉入怀中,拥的那样紧,文清竹觉得一阵心慌,似是明白了什么。
“记得想我,记得我爱你。”侯准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你要赶我走了吗,侯准!”文清竹声音都发颤,急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你呢,你怎么办?”
“等日本人被赶走了,我就来接你,听话。”侯准拍着他的后背,“我们很快就能相见,别怕宝贝。“
“我不走…我不要,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程锐鑫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站台上拉。
“你松开。”文清竹使出浑身的力气,却可恨自己的左臂没有用,根本挣脱不开程锐鑫的手。“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侯准!你不是说好有我们两人共同的退路吗?侯少爷,你为什么要骗我?!”
旁边的人纷纷侧目,想看看这边发生了什么。文清竹被程锐鑫越扯越远,急得泪水爬了满脸。
“我不走,先生,你别丢下我。”文清竹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程少爷,求求你,别留侯准一个人。”
程锐鑫见他可怜,心里也实在不舍,但是受人之托,侯准拜托他哪怕强拉硬拽,都得把文清竹带上去天津港的火车。咬咬牙,也不管文清竹的哀求。
离得很远,侯少爷说什么文清竹已经听不见。
他只记得那天的侯少爷,似乎从未如此落寞,强撑着笑,挥手与他告别,半边身子被雨水浇透,靠在站台边的栏杆上,雨水顺着他俊朗的脸颊流下。
侯少爷张着嘴,说了两个字,文清竹知道那是什么。
“别怕。”
火车即将发车,人流涌向站台,挡住了文清竹的视线,他再也无法看见他的先生,侯准那落寞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
文清竹发了疯一样的寻找,让我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终是再也没能找到侯准。
“不要丢下我……”文清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想起侯准一早上的反常,是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又是一声惊雷,炸的人心慌,雨势更大,程锐鑫将他拉上了车厢,车门一关,火车缓缓驶离站台。
雨水顺着玻璃窗淌下,窗外的景物都已扭曲,文清竹看着生活了多年的北平城急速倒退,熟悉的景象从眼前疾驰而过,甚至来不及道别。
他从未觉得如此无助,将自己缩成一小团,靠着车窗。
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
“日本人来了也别怕,有我呢。”
“或许……你愿不愿跟我共度余生?”
“记得想我,记得我爱你。”
“别怕。”
车厢内吵吵闹闹,人们的交谈声嘁嘁喳喳,亮黄的灯光在阴沉的天色中增添了一丝暖意。
“哥哥,我不怕,快点来找我好不好。”
从北平到天津港不远,几个小时就到了,路上经过好几道关卡,因为程锐鑫的关系,也都顺利过去了。
侯准给他准备的是去往美国的船票,从天津港出发,横跨太平洋。
程锐鑫已经跟他解释了原因,文清竹要用侯准的身份离开,躲避日本人的搜查。
终于是顺利的上了船,侍者给他们安排了房间,程锐鑫将那个小箱子交给文清竹,里面是侯准给他准备好的行李。
“侯先生,有什么需要的您按这个铃就可以了。”侍者对他道。
文清竹现在是侯准的身份,淡淡点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还是红肿。
侍者离开后,船舱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文清竹打开箱子。
侯准给准备了些日常的衣物,文清竹从中拿出一件象牙白的长衫,领口和下摆绣着小小的竹叶,跟许多年前那件一样,是他最喜欢的样式。
下面叠着的是侯准的那条灰色羊绒围巾,文清竹最喜欢那柔软的触感,以至于侯少爷买回来后自己都没戴过,全都被他占了去。
箱子下面的是少部分现金和美国银行的支票。还有几本文清竹最爱的书,在漫长的旅途中打法时间。
侯少爷永远都是这样的细致体贴,什么都准备好了。
文清竹慢慢裹上那条羊绒围巾,整张脸缩在里面,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心安。
刚刚分别,思念已如绵密的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