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里疑秋至, 吟边喜昼长。
譬如亭皋木,秋至叶自落。
秋至这日,余星跟着祁野早早醒来, 祁野摸了摸他脸颊,熟练的为他穿上白色金边绣青龙对襟礼袍, 与祁野的玄色衮服有几分相似,领口、袖口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脚踏一双黑金烫边长履,衬得二人身量挺拔, 气质出尘。
玄色衮服肩侧绣着精致金龙,与余星的青龙不同,金龙宛若周身散发金光。
余星礼袍上的青龙平和温顺, 不似金龙睥睨苍生, 青龙沐浴在霞光中, 冰冷坚硬的龙鳞也柔和了些许。
按计划,余星将做好的线香交给小贵、刘旭,和几名金吾卫。
金吾卫揣着线香,散发出的香味令他们心广神怡,神清气爽, 忍不住多闻了好几口。
依照王施琅所言,需得走出皇城再点香,但余星让他们直接点了,“正好这会儿人多,给金吾卫和羽林军的大伙儿也闻闻。”
余星发话,王施琅自然不会反驳。
早在之前余星就试过一根线香可以燃多久, 线香做得长,同更香差不多, 一刻多就能燃完一根,从这里到应元门需要半个时辰,再出皇城又需得半个多时辰,从朱雀大街绕一圈到神龙庙需要一个半时辰。余星便给小贵几人,每人备了五十根。
等出了应元门,再一同点燃六根,此时只需点两根线香。
为了做五百根线香,余星一早起来上崇文馆听学,匆忙用午食,午休也改成制香,下午没去崇文馆,在小贵、小轩几人帮忙下制线香,饶是如此余星也需要忙到夜深人静。
祁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让少年好好休息,但也清楚秋至将近,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控制不住体内暴/躁。
应元大道上跪满六学博士和学子,他们闻着香味,顿觉神清气爽,因功课繁重积累在体内的暴躁,在这股香味下一点点拔除,令他们脸色逐渐恢复如初,犹如东曦既驾的美好感。
他们看着最前的侍卫,盯着几人手中线香,眼底露出感激与激动。
龙辇中,祁野透过帷幔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实际上他不用看,也感受到了刚才即将喷薄而出的狂/躁。
他还记得前年一次祭祀中,有一人没控制住发了狂,导致周围不少人连接狂/暴,而他也受到影响,在神龙庙的校场上将众人揍得鼻青脸肿,七窍流血。
上百人围攻才将他制住,王施琅强行给自己灌下安神汤,又将他捆绑起来,过了一夜才恢复清明。
祁野收回神思,余星不知祁野想到什么,但见对方眉头紧蹙,他抬手白皙指腹缓缓抚过男人眉间,余星嘟哝了句什么,祁野全身心都放在少年指尖触感上,没注意少年说了什么。
祁野问:“什么?”
余星摇头,反问:“阿野怎么了?”
“无碍。”祁野不想少年担忧,轻描淡写道:“想到从前。”
余星知道一定不是美好回忆,否则祁野也不可能皱眉,他学着祁野之前那般,覆盖在男人宽大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语气柔和,“我在。”
祁野凝视少年认真的模样,心里有一束光照射而入,将心底浊气清扫而尽,被暴戾、狂躁、黑暗、杀戮所笼罩的阴影,因为这束光的探入,变得斑驳,除了被秋风带走的炎热,还有他的烦躁与无措。
尚辇局奉御、直长等人在前方开路,他们之后便是小贵、金吾卫、羽林军等人,几人手捧线香,朱雀大道路面平坦宽敞,地面整洁,不染纤尘,小贵等人朝着站成两队的百姓们走去,坊墙外站着坊内居民。
靠近皇城的几个坊全是一、二品大官的亲属,他们吸着香味,吸完之后便长辑谢恩。
人群里没有女子和妇人,以小孩、少年、壮年、中年男子为主,他们闻着香,平复心头烦闷。
小孩儿因年纪小,只闻了几口便神清气爽,对着龙辇中的余星和祁野露出感谢。百姓们单纯朴实,面对他们的恩人各个下跪谢恩,余星透过薄纱瞧见了,连忙出声让他们起来,少年清脆悦耳的嗓音,听在他们耳朵里如同天籁之音,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众人按捺心头激动,看向龙辇的目光濯濯,仿佛要把“感恩戴德”四个字印在脸上。
余星一直都知道大禹百姓热情好客,淳朴善良,不论乡野人家还是城里百姓,都有一颗赤子之心,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却因为血脉从小就要遭受折磨和痛苦。
平日里男子与妻子恩恩爱爱,照顾儿女,教导男孩,可一旦被体内不可控的暴/虐腐蚀,他们就如同失去人/性的野/兽,残忍地暴/打妻儿,等他们恢复平静后,看着伤痕累累的妻儿,又跪在他们面前痛哭流涕,抽着耳光,恸哭让妻儿离开他,然而妻子没说话,她颤抖着遍布伤痕的手,抚上男人手背,轻轻安抚。
眼前的一幕令余星深受触动,他抿着唇,看着不停磕头的百姓们,看着与家人热泪盈眶拥抱在一起的场面,一颗心彻底发热发酸。
祁野注意到少年神色,他伸出手覆上少年手背,这个动作做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能让余星内心安定。
余星抬头看他,双目对视,余星从那双黑曜的眼睛里看到了柔情。祁野在少年眼中看到了疼惜,他指尖微微发烫,食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几下,他不顾在场众人,轻轻拥住对方,感受少年战栗的身躯,在他额上落下一个温柔轻吻。
沿路百姓、大臣、侍卫瞧了去笑容越发扩大,他们不仅不觉得“伤风败俗”,甚至在心里啪啪鼓掌,若不是顾及场合,他们已经欢呼出声。
由朱玄大道绕了一大圈,再经正南城门出去,接着从东边通兴门进外郭城。太庙与神龙庙就矗立在此处。
按照以往流程进行祭拜。
这是余星经历过的无数次祭祀,他由最初的不适,到如今的见怪不怪,得心应手。
他好奇的想,在自己没来禹国前,是否也有如此频繁的祭祀仪式?
回到皇宫,他没有直接问祁野。这几日祁野的忙碌他都看在眼里,而是将疑问留给了小轩。
小轩犹豫了会儿,才道:“圣子可不要让陛下,或其他人知道是奴婢告诉您的。”
余星闻言当即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
他有预感小轩即将告诉自己的,是其他人都不愿意袒露的,至于为何小轩会向自己坦白,他以为是小轩觉得他们之间很熟。
其实不光是熟悉感,而是余星平日里对待他们很亲和,小轩很喜欢这样的余星,下意识不想让余星被瞒在鼓里。
小轩措辞道:“圣子没来之前并不会如此频繁祭祀,每年正月初一,清明、秋至、中元节、上元节才会祭祀。”
“陛下登基第二年,秋至祭祀突发/□□,是侍卫和百姓释放出的暴/虐影响到陛下……”
“陛下也陷入狂/暴中,场面一度混乱,侍卫们上前阻拦,都被陛下暴打一顿,文臣们急地团团转,几位上过战场的文官便想制止陛下,但都不敌。”
“最后还是上百名羽林军控制住陛下,国师喂陛下喝了三倍剂量的安神汤,陛下才渐渐冷静,国师担心陛下会再度暴起,同曹尚书令等大臣商议后,将陛下绑起来,等到第二日陛下才彻底恢复清醒。”
“祭祀也因此告终,之后陛下下令取消除正月初一、中元节的其他祭祀仪式,而正月初一和中元节祭祀,不需百姓夹道迎接,大臣也只会带文臣,侍卫也只带千牛十二卫。”
余星没想到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没有插嘴,耐心等着小轩继续说。
小轩接着道:“一直到陛下登基的第五年,也就是去年,正月初一祭祀完必后,宫里举办了宫宴,之后就有陛下单独见国师的传言,没多久就派了刘将军和苏大夫前往陈国……”
小轩看了余星一眼,后来的事余星就知道了。
余星问:“陛下为何会去陈国?”
小轩摇了摇头,他虽在宫里待了数年,可也只是个二等小太监,哪里能揣摩天子的一举一动。
余星又转了个话问:“在我没来禹国之前,祁野来接我之间有举行过祭祀吗?”
当初他和祁野到禹国时错过了清明和端午。
小轩摇头,“陛下没在,国师就没有举行,听说是曹尚书令还有几位大夫和国师一起处理朝堂大小事。”
余星知道中书令、尚书令、门下侍郎都位高权重,且拥有处理权,但他们中只有尚书令是宰相,称得上大学士,其他两位叫学士。
崇文馆和弘文馆里授课的学士,便是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有时也会是文散官,如太师、司徒、光禄大夫等。骑射等课业则由骠骑大将军、辅国大将军、镇国大将军所授。
可以说崇文馆和弘文馆内学子,所受待遇如皇子。
凡是从两馆结业的学子将来都会进入朝廷,为国效力。
秋至过后,祁野需要处理的事逐渐增多,余星也忙着做香丸,这便导致一连好几日余星都没见到祁野,而祁野也没有见到来御书房陪自己的余星。
这日,余星起了个大早,他醒来时祁野在侍从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他身着绣云纹白沙帽服。余星还是第一次见祁野穿明黄冕服,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得不说哪怕是戴着白沙帽,依旧遮掩不住祁野的英俊。
余星带着晨起的沙哑同他打招呼,祁野见他醒来,便到他身前摸了摸他脸颊,将人半搂半抱起来,“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余星接过祁野递来的白玉杯,就这祁野的手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才道:“我想带小贵和刘旭他们出去转转,将铺子选了。”
之前余星就跟祁野提过,祁野本打算让人盘下一家,不过被少年拒绝了,说想自己看,祁野就由着他。
祁野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娴熟的为他穿衣,净脸洗手。
秋日里萧瑟,连带着风也带着干燥,祁野特地命太医署研制出一款比澡豆好用的凝澡豆,因加入了能助皮肤白嫩的白僵蚕、白术等中药,摸上去比澡豆更加细腻。
祁野还考虑到这个时节男子和女子会出现的脸颊发红发痒等情况,又让太医署的医正们研制出一款“长肌肤,润泽颜色”的面脂。
其中加入了地黄酒、枸杞酒、桑葚酒和何首乌,以及潼蒺藜等名贵药草,又以红色牡丹染色,捣碎后加入其中,称玉屑红雪面脂。
余星被迫抹过一次后死活不涂了,等他同小贵等人来到外郭城,□□燥萧瑟的秋风糊了一脸。
余星风中凌乱:“……”
余星见小贵三人丝毫不受影响,双手捂住被秋风吹得刺痛的脸颊,扭头问道:“你们不觉得脸痛吗?”
小贵和小轩互相对视了一眼。
刘旭先一步道:“我在禹国待惯了,每年秋天都这般。”
余星不由得想到去年这时他刚来禹国不久,一直待在宣明殿,殿内暖和湿润,不受半点影响。秋末他去崇文馆听学,那时的风只剩冷冽,而他披上狐裘,雪白的狐绒遮住大半张脸,同样不受影响。
余星看向小轩和小贵,小贵是跟着自己来的,这会儿还穿着长衫,里面多套了层单衣,但脸上白净,也不像他被秋风吹得脸皮发紧。
小贵道:“是小轩给我擦的面脂,去年我刚来还不习惯,那时候脸上掉皮,是小轩借给我面脂擦,上回跟着您来西市,小轩就买了一盒,我见了也跟着买了一盒。”
小轩道:“圣子,您需要的话,奴婢这就给您取一盒来。”
余星摆了摆手,他这会儿还能抗一抗,想着今早祁野要给他擦凝脂,便问:“那种面脂贵吗?”
“不贵,奴婢用的面脂便宜,寻常百姓也是买的这种,一些少年也喜欢买这种,一盒五十文,我们的这种面脂里没有加花瓣,所以没有香味,一些富家小姐会买那种带香的面脂,像太妃他们用的面脂有紫色的、粉色的、红色的,十分好看。”小轩解释道。
余星点了点头,今早祁野要给他涂的面脂,有颜色,还有淡淡香味,抹在脸上带着清凉,摸起来细润光滑,只是他不习惯给洗了,早知道就该不洗了。
几人说着话很快来到西市巷口,西市巷口闹市中聚集着不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搭建简易的木台上。
余星这一年里好吃好喝,身量上涨了不少,可依旧没到七尺,抬头望去只能瞧见众人脑勺。
小轩见他好奇,忍不住劝道:“圣子,我们还是先走吧,待会儿奴婢怕您受不住。”
就在这时悲痛欲绝的哭喊响彻云霄,一群妇孺哭喊着朝台上冲去,他们扒开人群,余星趁乱往里走,看到了令他难忘的一幕。
木台上跪着一排男人,他们身穿囚服,脸上刺青明显,上面刻着名字住址及所犯罪行,他们蓬头垢面,脸上满是污浊,可黑色的刺青却格显眼。
他看到一个叫王三的男人,上面刻着土匪两个字,余星就不觉得这人可怜了。
在陈国他也见过公开斩首,但与禹国不同,陈国人十分忌讳砍头,即便是罪人亲属也不会送行,那日的市集亦无人问津,待监首官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被几名壮汉活生生勒死。
此时监察御史、刑部侍郎、金吾卫将军端坐其上,下方跪了一排斩首罪臣,和各州、县押来的土匪,恶霸。罪人亲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余星听着哭声心里不甚滋味。
小轩见余星面露不忍,便道:“陛下已经对他们宽宏大量了,只将他们财产充公并没诛其三族,这些奸臣罪有应得,他们与土匪勾结,草菅人命,贪污受贿,致蜀州各地民不聊生,百姓们食不果腹。”
“这些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些罪臣佯装德高望重,陛下见他们妻儿老小无辜,就免了他们死罪,这些人会哭得这么凄惨,不是因为哭亲人的离世,而是哭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余星先前不了解,这会儿听小轩说完,看向那边哭得跪坐在地的数人微微皱眉,脸上没了先前的怜悯,有的只是冷淡,甚至有些厌恶。
小轩见状稍微松了口气,心里暗叹陛下果真料事如神,提前让内侍太监给他讲了,不然他到哪里去听说这些事。
此时日光昏沉,在一声令下,行刑者手举大刀,手起刀落,下一刻尸首分离,头颅滚动,从台上滚下,百姓们慌忙后退。
鲜血飞溅沾了行刑者满脸,鲜血滴答滴答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染红了脚下木板,行刑者目光冷淡,凶悍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余星怔怔看着,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上一世被陈轩瑞关在黑屋里,等着宣判自己时的模样,那时的他也如这些罪人一般没有任何反手之力,任人宰割。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重新活过来了,且来到了禹国,有所爱之人,也有朋友,与上辈子截然不同。
他这么想着体内那股颤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要和祁野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