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问题串联在一起, 余星仿若置身深渊之上。曾经他以为自己明白祁野,如今才知他一点儿也不了解祁野,更不了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众生。
此时此刻听着小轩说着每年会伤亡上百人, 他的心不由得跟着一紧。
小轩道:“这五年里已经少了很多,先帝在时, 光是城里每年被男人殴打至死的妻儿就有数百人,更别说周边县城, 镇上村上,奴婢听说其他地方伤亡人数更多。”
余星听得眉头难以舒展。
小轩小声道:“而且拿我们村里来说, 这几年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哪怕是成功诞下孩子,长到几岁便会夭折……不对, 应该叫暴毙……”
小轩叹了口气, “比起男娃, 女娃更加难以存活,不少夫妻膝下好几个男娃,一个女娃也没有,女娃越来越少,不少人家心心念念盼着能生下一个女孩。”
余星满脸疑惑, “为何会这样?女子很少?”
他在外郭城可见过不少姑娘,若小轩不提起,他根本察觉不到!
小轩肯定道:“很少,就奴婢知道的,宫女就不多。”
余星丝毫没注意到,宣明殿中很少有宫女过来, 基本上是尚食领着宫女们前来布菜。
“一般人家若是生下女儿,很少会让她们入宫。”小轩补充道:“也就陛下登基后情况有所改变, 不仅允许女子做官,贫穷人家也会送十三、十四岁的女孩进宫,陛下准许她们每年回去探亲,一月二两银,在宫中待满四年就能出宫,也不影响她们嫁人。”
余星想起祁野说的话,宫女出宫后可以嫁人,女官却无人说亲?虽然那时祁野跟他解释过,可听了小轩的话后,余星顿觉自相矛盾。
余星道:“女官成亲的多吗?”
他曾问过祁野,祁野的回答是很少,几乎没有。这会儿不知何为,他突然想问问小轩,说不定小轩知道些不一样的。
小轩想了下,回答:“女官和宫女不同,女官在宫里哪怕呆满五年也不能出宫,她们想要离宫只能得到陛下允许,要么就等到五十岁告老还乡。”
祁野从未跟他说过这个,他便以为女官们想离开就能离开,现在想想先前的想法太过天真。一国之君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人?
“想成为女官是件很难的事,即便终身不嫁人,她们也愿意。”小轩道。
余星明白,女子为官,本就提高她们自身地位,同时也在告诉天下女子,谁说女子不如男,只要有毅力依旧可以超过男子。
“也正是因此,越来越多的夫妻想要诞下女孩?”余星道。
小轩没回答,他觉得不全如此。
和小轩谈过后,萦绕在余星心头的两个疑问越发清晰,他有很多想知道,可这几日祁野情绪不佳,好几次眉头紧锁,有时他会和祁野聊几句襄州暴/乱的事,更多的祁野就不愿多说。
但耐不住余星软磨硬泡,便跟他多说了几句。
襄州局势依旧不稳,暴/乱蔓延至周遭县城,村里的情况同样严峻,可以说今年的暴/乱比往年更加严重。
余星听着襄州百姓自相残杀,心底愈发不是滋味,或许是禹国百姓留给他印象太过友善和热情,又或许是因为祁野,他想帮助这些人。
余星问:“女孩出生的数量很少?”
祁野看向他,片刻后反问:“听谁说的?”
余星摇头,“没听谁说,我就是自己想到的,我见宫里的宫女不是很多,几次出宫在外虽然能看到不少年轻姑娘,可与男子相比,她们就显得少很多……刚开始我以为和陈国一样,不允许女子外出,那些姑娘是背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渐渐地我发现,姑娘们想出门就出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做官也行,这些在陈国都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在这里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事。”
“再则就算是中元节、除夕节、上元节在外的女子,依旧比不过男子,后来我猜测多半是因为大禹原本就女少男多。”
余星说完后内心忐忑,就怕祁野识破他的“明知故问”。
祁野注视余星片刻,明白少年的用意,也不点破,顺着少年的话回答:“你猜的不错,并非百姓们不喜女孩,而是诞下女婴的机会很少,譬如一对夫妻膝下育五子,幸运的能得一个姑娘,有的夫妻一辈子都没法生下一个女子。”
“男孩虽多,但他们能活下来同样很少,不少男孩在第一次发热时就没能熬过去,熬过去后便会饱受煎熬,每年都会因暴戾与兄弟相残,在镇上或村里贫穷人家的男孩,最后只会剩下一、两个,甚至每年都在减少。”
“这些是身体无恙的,还有些生下来身子骨就比旁人弱。像祁朗,他便是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每年不会因暴戾无处宣泄,但常年生病也使他活得小心翼翼,一个风寒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余星想起了那个脸蛋苍白的小少年,小世子都如此,更别提那些普通人家,看不起病的人家,他们的孩子能活得下去吗?
答案不言而喻。
余星这才恍然。
他以前哪里了解禹国了?
祁野接着道:“暴/乱每年都会发生,只是今年集中在了襄州。”
余星问:“去年在哪?”
祁野:“上州。”
上州比襄州还要大,若是上州动乱,可以想象去年伤亡人数多少,更别提其中还有不少老弱病残,他们毫无反手之力,直接被打得半死不活,不少姑娘也深受其害。
富家小姐紧闭房门,守门的都是丫鬟,外院门前还有小厮把守。小厮和家丁不同,他们以前生活在宫里,是宫里的太监,在宫里待满五年就被内侍太监放了出来,他们不会其他伙计,只能去富贵人家做长工。
他们身有缺陷,长到二十六、七,看着也才二十出头,连胡子也不长,白白净净,看着就很白嫩,倒是得了不少富家小姐喜欢,每月拿到的月银也多。
然而每到暴/动之际,他们也必须保护好小姐,被身强力壮的家丁暴打,也要死死抓住他们的裤脚。
富家小姐很少会被打,在她之前有十几人,甚至二、三十人前仆后继为她挡着。若是一般人家,女子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这些都是余星所不知道的,余星这几月里所看到的都是禹国美好的一面,却不知在美好之下是人们痛苦哀嚎,备受折磨的挣扎。
男人发起狂来,不仅暴打亲人,其他人也不放过,等打得疲倦了,便躺在地上休息,歇息够了又继续,直到被其他人打倒为止,若是找不到对手,他们则会拳打自己,宣泄心中烦闷。
余星问:“每年都会像今年这样派兵过去吗?”
祁野:“是,除了他们还有随行军医。”
想要平息暴/乱,每年都需损失大量士兵、子民和军医。
或许上天是公平的,即便禹国每年都会因暴/动死伤无数,可禹国依旧很强大,哪怕是昔日国富民强的陈国,也不敢与之争锋,更别说早已衰落的陈国了。
祁野继续道:“大禹女子比你以为的更少,在大禹除了个别外,对她们都很宽容。”
在禹国允许女子提出和离,上了公堂也不用跪拜,行肃礼即可,待字闺中的女子也能出门游玩,或与心意相通的男子互通往来,无人干涉他们,哪怕是他们的父母长辈也只会送上祝福,并不会多加干涉。
余星对比了一下陈国的盲婚哑嫁,心想着若是大陈的姑娘们也能如此,就不会有像余芷柔那般自尽的女子了。想到这里他就越发讨厌陈国皇帝,陈国士族,以及那些自私自利的愚民,但同时又觉得那些百姓很苦,很惨,为他们的蒙昧感到可怜。
之后几日,祁野避开和余星谈禹国、谈襄州、谈暴/乱,而是问起了余星学问。
余星这才恍然,他竟然懈怠了功课!
他回答祁野在读《周易》和《尚书》。
祁野便问他有何感想,余星回答不上来,祁野说:“《周易》所讲述的内容说难的确难,说不难也不难,所围绕的无非不是天道酬勤,其次便是守正则胜……”
祁野跟他解释了许久,余星听得半懂。祁野低笑一声,“其实很简单,等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比起这个你觉得陈国和禹国相比如何?”
余星几乎想也不想就回答,“禹国很好,比陈国好太多了。”
经过几个月的亲身体验,光是对女子的包容,就比陈国好太多了.余星细细数来,有太多了,可汇聚到一起余星只能用很好来概括。
祁野神色复杂的看向余星,他知道余星会说出这样褒义的话语,纯粹是因为少年平日里看到的只是禹国表面,并没有接触到禹国备受苦楚折磨的一面。
祁野缓了缓,半响才好似下定决心的开口:“余星……”
他声音很轻,低沉中带着余星从未听过的语气,余星不由得侧头看向祁野,两人彼此对视,祁野注视着那双桃花眼,语气无奈又悲戚,“大禹并非你所看到的这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很苦,包括我在内,我们一直在寻找,再等待,等着那个可以救赎我们的人。”
余星凝视着那双黑曜般深邃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从未看过的情绪,有期待、有徘徊、有渴望、还有余星不懂的情感。
但这一刻他能感受到祁野心底是渴望被救赎的,而那个他们等待已久的人——心跳持续飙升,余星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他想到了还在陈国的自己,那种身不由己,可怜、悲哀、忧愁、总总情绪将他密密麻麻围裹。他曾盼着有人能救他于水火之中,又担心自己会连累那人,毕竟有个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人,是件多么欣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