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恒受齐景瑜的邀请, 去给一个私塾讲课。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荒诞又滑稽,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摆在眼前, 因此才令人沉默。
“……那你去吗?”
这是这件事的核心。
“当然不。”倒不是凌恒摆架子, 纯粹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在师父大寿之前, 他还想过几日清净日子。
“所以才来找你。”
齐景瑜的委托他自己做不了, 这才想到了好友。
好友找人帮他去,也是一样的。
“……行。”陆之舟原本就有心去探探, 如今好友的委托, 也不过是促使他采取行动的原因之一。
此事定了, 凌恒心中少了一件事, 靠在座椅上懒洋洋地喝茶。
陆之舟身在临州, 远离京城, 自然也与京城的争斗无关。
纵然如此,也从人事不断变动的邸报里察觉到了官场诡谲的氛围。
他这位找借口避出来的好友, 当然也在局中。
不愿意去想这些令人烦闷的杂事, 陆之舟刻意换了个话题,同凌恒闲聊:“对了,你的小师弟是怎么认识这家私塾的人的?”
凌恒的小师弟,陆之舟之前见过一次。
在他的印象中, 齐景瑜家境复杂, 从小养在外祖父膝下, 是一个看似开朗,但实际性格敏感警戒的人。
这样的人,能与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交朋友, 实在是让人好奇。
“具体的他没说。”
凌恒对于小师弟的这个神秘朋友也颇为好奇——听说两人经常书信往来,齐景瑜还时不时给对方寄东西。
这也是凌恒自己去不了, 还来找陆之舟帮忙的原因。
“我明白了。”
接到了凌恒的委托,陆之舟当然不会不当一回事。他意识到西山村这家私塾的特殊性,专门吩咐教谕关照。
“……陆大人,可是这讲座活动已经结束了呀。”
齐景瑜的信自写出之后到交到凌恒手中,其中隔了一段时间。
如今再经过凌恒到陆之舟,之后再将任务委托出去,恰好已经到了联考跟前。
哪怕私塾再不注重联考的结果,此时也要关起门来巩固吸收,好对即将到来的联考做好准备。
“……好吧。”陆之舟遗憾地答道。
可惜。
不光是可惜他答应凌恒的事情没办成,也可惜自己没能与这有趣的私塾打一回交道。
讲座的插曲一晃而过,除了县学教谕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其中有学台大人的过问。
到了大雍历十一月中旬,几个私塾的夫子们出好了题,正式开了令人期待已久的联考。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这一回监考,是郑夫子亲自来。
今日是一个休沐日,丙班与乙班都被放回去了,剩下的只有甲班加起来的怎么二十个人。
当然,也包括那位有志在明年参加考试的助教师兄。
试卷发下来,助教师兄“嚯”了一声。
倒不是由于题量大或者题目难,而是这一回联考的出题,竟然显得很规范。
没有作为添头的算学题,也没有旬考中用来测试背诵程度的默写题,题目只有简单的三道。
经义题、策论题和试帖诗。
这完全是县试、乡试和府试的考法。
当助教师兄看题时,坐在他身后的宁颂也在读题——经义题是基础,按照正常习惯答就行。
反倒是策论题非常有意思。
题目问: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则财恒足矣。
这句话出自于《大学》,所谓“生财有大道”,讲的不是个人发财的办法,而是指一个国家的理财手段。
原文说,想要保持国家富足,首先要生产财富的人要多,消耗财富的少,这样才能保持盈余。
当然,原文中不止这一句话。
除了生产大于消耗之外,更重要的是说“德行”、“仁义”两个词在社会财富分配中的作用。
有德行的人会舍财而修身,无德之人宁愿舍身也要取财。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主题又回到了对于个人的约束上:身处高位、有权力的人不应当将敛财作为目的。
若是掌管国家大事的人都只集中于财富的聚敛,那么就会贻害无穷。
如此联系上下文,这道题似乎就有了答案——如果致力于讲述如何增加生产财富的方法、减少财富的损耗,那当然是只答了表面和皮毛。
可若是遵循《大学》的一贯思路,针对个人修养来答,那又会太过无聊。
宁颂知道,但凡是稍微有点儿水平的学子,都会想到这一层来。
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提升个人的自我修养上,而在于构建监督的制度和体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想起了不久之前看到的邸报。
那是一件看似再平常无奇的处理——时任工部侍郎被下狱,与此同时,牵连了包括户部、吏部在内的数十人。
与此同时,朝廷重新拨了一笔款项疏浚河道,加固大堤。
宁颂有些兴趣,翻找了一番以往的邸报,发现在两年之前,朝廷刚刚才派人处理过河道。
毫无疑问,工部侍郎的倒台与河道工程上的贪腐撇不开关系。
用这道题目上的道理来看,若是为官者将德行作为约束自己的工具,那身处高位,为何还会为了利益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呢。
可见对于治理来说,加强个人修养只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可是,这道题要这样写吗?
想到这里,宁颂的思路已经飘得有些远了。
问“生财”,他写“监督”,若是出题人的思路并未与他一致,而是只想看考生答自我约束相关,那他毫无疑问跑题了。
可……若真的是呢?
据齐景瑜所写的信里来看,这一回这件事涉及的人相当之广,哪怕到了现在,风波仍然没有过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就是联考的坏处了。
不明白考官的性格和意图,也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答卷。
如果换作是郑夫子来出题,他完全不必纠结这么多。
毫无疑问,郑夫子就是想要学子答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套。
由于策论的纠结,宁颂没有第一时间写这道题,而是用很快的速度将经义题和作诗题答完。
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内他的试帖诗练得太多,以至于此次题目竟然是他做过的。
题目要求他赋得“月过楼台桂子清”,得“清”字,他将题目的关键字拆分,用到了首联和次联。
“月下楼台迥,氤氲一汽清。蟾光方转过,桂树已敷荣。”
不论这首诗水平如何,在“破题”上,是做到了极致。
写完了策论与试帖诗,宁颂不得不重新面对策论题的抉择。
此时,考试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
他抬起头,考场里其他学子正在奋笔疾书,丝毫看不出有丝毫的纠结。
写吗?
宁颂犹豫了片刻,再凝神时,神情中的犹豫已经消散——写。
虽然考试结果重要,可是按照他的理解来写,更重要。
策论一题本来就有赌的成分,不光是赌学子自己的理解,也是赌考官的心意。
既然如此,他愿赌服输。
更何况,眼下只是一次私塾之间的联考,若是这时候都不敢写,那之后的考试,就更不敢冒任何风险。
打定了主意,宁颂定了定心神,开始提笔写草稿。
先写论点:想要生财有道,“财恒足矣”,则要做到生者大于食者。在一定时间内,“生”是一定的、有限的,可“食”却涉及到了再分配。
与社会财富再分配息息相关的,是权力。
继而将遏制权力的必要性和办法。
洋洋洒洒一篇写完,宁颂心情畅快,只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都抒发了出来。
只是,在时间到了,交卷之后,他却仍然心中难安。
“怎么样?”
接到通知,回来考试的储玉问他。
“难说。”宁颂笑着摇摇头。
宁颂不是明明考得很好,却说自己考砸了的那种人,因此当他不确定自己的表现时,储玉也没有多问。
“联考罢了。”
县试还有一段时间,若是在联考中失手,反倒是有补救的空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说这个了。”
考完了试,学子们下了学。试卷被郑夫子亲自送到了县学,其他几个夫子亦是同样。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齐改卷,卷子就被教谕中途截走了。
“闲的无事,我先看看。”
秀才们自然不敢与教谕争抢。
于是,通过教谕,卷子到了陆之舟与凌恒手中。
“……无聊。”陆之舟不耐烦看经义题,只挑了策论来看,不一会儿,就想撂挑子了。
先不说陆之舟本人是二榜进士出身,就他当学政这一年,看的文章最次也是举人的答卷。
哪是这些县试都没有考过的小朋友可以比。
更何况,这些策论答得也确实无聊。
一大部分人答具体如何生财有道,陆之舟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具体讲做卤味和养鸡的办法。
难道他会去摆摊卖卤味吗?
凌恒在一旁看着好友抱怨,伸出手也翻着卷子,同样,也是被奇奇怪怪的策论劝退。
“得了。”
陆之舟承认,是自己自作自受。
面对这两位大人的兴致缺缺,教谕眼观鼻、鼻观心,内心里却疯狂吐着槽。
——这就是乡下普通学子的水平,那不然呢。
话虽如此,他的手上仍然不停,试图替两位大人找出一个“有趣”的试卷。
“咦。”
教谕被一个字迹极好的答卷吸引了目光,忍不住看了一眼策论内容。
下一秒,他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这个学生,明明是答‘生财’,他、他怎么在写监察?”
闻言,陆之舟没来得及问内容,而是下意识朝着凌恒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凌持之,这是你出的题——你和谁漏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