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
郑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场景。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在他看来, 爹爹不想收学生,将锅甩给宁颂,当然是他爹的不对。
而宁颂作为新来的书生, 初来乍到, 受了委屈也应该掂量掂量敌我的强弱, 闷头低调一段时间。
可谁来告诉他, 为什么宁颂会这么会这样直接啊?
书舍的门打开着,舍内寂静无声, 宁颂提着自己的布包, 施施然走了进去。
他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
郑墨看得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候, 书舍内的学子反应了过来, 年纪大的一位骂了句脏话, 问道:“你谁啊?”
莫名其妙的。
“你不认识我吗?”宁颂淡然地说道。
此时此刻, 郑墨隐约能够看到对方额头上的问号。
对方也正如他所想那般,沉默了片刻, 又骂了一句脏话:“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凭什么书舍里来莫名其妙的人?
宁颂抬起头, 不抗不拒地迎上了对面的眸子。
“你们不是刚才才在讨论我吗?”
“退养,考了几次考不过童试。”宁颂鹦鹉学舌,“他以为自己是凌持之啊!”
闻言,对方呆滞地看着宁颂, 过了许久, 对方才爆出了今日的第三句脏话。
“……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宁颂耸肩, 没有理会这个年纪看上去比原身还大的“小朋友”。
郑墨在一旁围观了全程,整个人尴尬到脚趾抠地。
如果不是周围有人,他真想拉着宁颂问一问, 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或许是因为当着旁人的面说坏话而被当场抓住有些尴尬,亦或者是宁颂的画风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直到郑夫子前来授课, 学堂上都无人来与宁颂搭话。
“那是谁啊?”后来的、没有经历过方才那场景的学子好奇地问周围关系好的同窗。
“别问。”
于是,这诡异的气氛就成功地持续到了正式开课。
“新同窗你们见了,废话就不多说了,开始上课吧。”郑夫子教学风格突出一个言简意赅。
“来,林甲二,把昨天学的东西背一遍。”
一个叫做林甲二的普通学生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在郑夫子的凝视下,双腿打颤地背完了整个课文。
“还是不熟悉,回去再抄一遍,明日交上来。”
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林甲二松了一口气,轻松地坐了下来。
周围人见状,无不垂下头,默默地背诵,生怕被郑夫子抽到背课文。
因宁颂而凝滞的舍内气氛总算重新正常了起来。
一堂课结束,郑夫子检查了所有学子的背诵情况。借此,宁颂也大概了解了这些同窗们学习水平。
借用一个“参差不齐”来讲,那真是太过于保守。
事实上,整个班级学生们的水平,从刚开始读《三百千》,到熟读《书》《经》都有,完全是幼儿园与大学生之间的差距。
可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私塾里,虽然按照郑墨的说法,根据水平分成了不同的班次,但为了节省人力,一些课程非得一起上不可。
这是对于人力成本与效率的妥协。
果然,抽查完了课文,郑夫子就分开点名,开始布置了不同的任务。
或是读书,或是习字。
年纪小的,只需要默读和背诵课文,他派了年长的师兄去教;
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需要他讲课的,被郑夫子召集到了一起。
剩下的几位,神态自带自信,在抽查时也不会被点起的,就是属于郑夫子看中的“读书种子”。
是正儿八经要参加科考的。
这一部分人,也是属于书舍里的顶尖选手。
那位一开始嘲笑他“考了多次县试还不过”的,就是这样一位读书种子。
……怪不得郑夫子不直接拒绝,拿了他当借口。
原来是也要考虑“师生情”。
宁颂只看了几眼,就猜测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安顿好了需要学习《书》和《经》的学生们,大致告知了等会上课的时间,郑夫子就只剩下一个人需要料理。
看见宁颂那张熟悉的面孔,郑夫子脑袋已经在疼了。
麻烦。
彻彻底底的麻烦。
可是将人收了进来,他又不能反悔,只要硬着头皮,将宁颂叫到跟前。
“如何,看完这些有什么感想?”
宁颂想了想,说道:“夫子辛苦了。”
这话倒也不是宁颂刻意讨好、巴结郑夫子,而是他打内心里想说的话。
二十一世纪的班主任还只带一门课呢,哪里像郑夫子这样,不但要操心所有人,还要负责大部分的课程。
闻言,郑夫子诧异地看了宁颂一眼。
无论他怎么想,都未预料到会有这番话。
在观察到宁颂的神情不似作伪后,他紧绷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不碍事,你们只要学有所成,就算辜负了我的一番辛劳。”
说罢,他让宁颂背一段《礼记》中的内容。
对于宁颂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
在背诵上面,宁颂有原主的基础在,在穿越之后,自己在温书上也算是勤奋。
更何况,也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带来的金手指,他的记忆变好了许多,在背诵上面并不困难。
“不错。”
背完了《礼记》,郑夫子又抽查了另外一段,宁颂的表现都相当不错。
这让郑夫子身上的压力小了许多。
“你先跟着他们学《书》和《经》。”
宁颂背书背得很好,在某一瞬间,郑夫子也动了让他去甲班的念头,但过了两秒,就压下去了。
还是再看看。
等考试之后再说。
宁颂背书的表现不错,方才冲突的学子们见夫子神色满意,不由得互相对视。
待看到夫子让宁颂去了乙班继续学习,不知不觉的,他们才松了口气。
“这小子,狂什么狂,不也就这样吗?”一人说道。
那弟弟被拒,将锅栽到宁颂身上的学子白了那人一眼:“你的语气能不能再理直气壮一点?”
放话的小弟咳嗽了一声,缩了缩脑袋。
话虽如此,可无论如何,宁颂没能去到甲班,对于所有人都是心中的一点慰藉。
他们也不懂自己在担心什么,从理性上来讲,宁颂的水平如何,并不影响他们的学业。
但,他们就是不愿意看着宁颂好。
大概是隐藏的自尊心作祟。
旁人的想法宁颂自然不知,事实上,他也完全没有想过,旁人会因为他的表现而诞生出如此多的想法。
俗称,戏太多。
闲的。
他按照郑夫子的要求,跟着乙班的学生们一起听课。
一整天下来,他收获颇丰。
事实证明,他选择来拜师读书真是再正确不过——
通过这一日,一些原本不懂的东西,他此刻有些学懂了。
一些以前看似懂了的问题,再经过郑夫子的讲解,他有了新的看法。
在这过程中,他还能将郑夫子的讲述,与凌状元的笔记相对照,从而进一步学习古代读书人的思维方式。
思维方式,这是让他在科举道路上能够走得更远的关键。
一日下来,饶是宁颂身体不错,也累得够呛。中午带的干粮所提供的能量尽数耗尽,出门时,已经是头晕眼花。
只是,在下学的路上,宁颂仍然被拦住了。
“喂,那个。”
见宁颂急匆匆的,郑墨纠结了一下用词,最终叫道,“宁哥。”
宁颂停下脚步:“怎么了?”
郑墨将宁颂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今天没事吧?”
什么事?
宁颂想了几秒,才意识到郑墨问他什么,答道:“没什么事,怎么了。”
郑墨的表情更加诡异了。
原来宁颂那么嚣张,不会被打吗?
明明那时候,那个叫储玉的已经忍不住想要动手了。
看着郑墨一脸好奇,但又知不知道当不当问的模样,宁颂停下脚步,示意郑墨到一旁说话。
“你是问我有没有被欺负吧?”
“嗯。”郑墨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扭扭捏捏地答道。
“你之前被欺负过?”
郑墨瞪大了眼。
宁颂这就知道了郑墨的好奇心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好在宁颂不多问,只就事论事回答问题:“我不理他们,是因为说话无用。”
“?”
“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他们无论是嘲笑也好,对我冷漠以对也好,都是一种想要影响我心情,发泄不满的手段。”
郑墨点点头。
“但我不会接招的。”
“因为我不在意他们。”
对于宁颂来说,入学的目的是在于明年的县试,区区几个月的时间,简直是火烧眉毛了。
而且,读书这么贵。
在巨大的生存危机和财务危机之下,他哪有时间去与这些小同学们斗智斗勇。
何况,好歹上辈子活到了一把年纪,宁颂如今看待这些书生,都像是自己的晚辈。
说话做事都有着象牙塔里独有的幼稚。
“可是……”郑墨想说,之前宁颂推开门直直走进去的嚣张模样,可不像是“不在意他们”的模样。
“那个啊。”宁颂不在意地说,“我吓吓他们。”
只要他够疯够神经质,对方就不敢主动来找他。
事实上,那些人也的确没来浪费他的时间,让他有了一日的清净。
郑墨被这个答案惊呆了。
他虽然觉得这做法有一些问题,可放在宁颂身上,又是无比的合适。
“若是被欺负了,去找你父亲说。”
面对隐形的“私塾霸凌”,宁颂之所以能够轻松处理,是因为自己是成年人。
但相同的方法,显然不适用于郑墨。
“不管你父亲怎么想,也不管他在意不在意你,你是未成年的幼崽,他有责任保护你。”
郑墨愣在原地,仔细地品味着这句话。
而这时,宁颂挥挥手,已经迈开步子离开了。
他得回去吃饭,吃完饭继续读书——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必须要拿到甲等。
乙班虽也不错,可是进度太慢,耽误时间。
就算不是为了赶进度,哪怕是为了清净,也得去甲班。
发疯虽然有用,可这里是学堂。
在读书人当中,读书的成绩就是决定着自己强弱的“权力”。
既然总要有考试第一的那个人,那为什么不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