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 苑外起风了。
锦棠在藏书楼找了两本古籍,吹着凉风,她坐在那几株价值不菲的玫瑰旁。
木质躺椅摇摇晃晃, 管家拿来个毯子给她披上。
“夜里风大,您别冻着。”
合上书,锦棠缓缓抬头, 略有暗光的眼眸里是圆月倒影,她笑容轻浅,“谢谢。”
管家离开, 又似是想到什么般的回头,“少爷来过电话了, 说是今晚不回杳霭苑。”
言下之意, 让她早点休息。
“嗯。我知道了。”
院内,路灯的光还是晦暗了些,书上的字迹模糊, 盯的时间长, 费时伤神。
起身,她双手怀抱着书回房。
这些天, 她一直关注医院的动向, 虽然没露面,但锦妈已经能主动发消息给她了。
说是急性肠胃炎, 常年吃剩饭冷羹积的毛病。
一朝复发, 只能手术。
锦棠简单问了几句, 指尖停在屏幕上,欲言又止。
关于自己工作的事, 锦棠不知道怎么开口。
半晌,她选择熄灭屏幕, 把怀里的书放在茶室檀木桌上,手撑着一角,微微垂眸。
想起医院里锦家父子的对话 。
二十多年间,她一直是被利用的那个,但唯一想不通的是,这和江家有什么关系。
明明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那份工作也没挡任何人的路。
她深叹口气,转圜不明白。
缓缓睁开双眼,锦棠想着上楼休息。
玄关到客厅的长廊,忽地响起阵脚步声,她顺着看过去,只见蝴蝶楼的老管家走进来,就停在自己眼前。
“锦小姐,这么晚打扰了。”
礼貌恭敬,他笑着让出条路,出声道:“江老让您过去一趟。”
十分钟后,偌大会客厅内,老人拄着拐,面对一副水墨画。
手上的佛珠碰撞发出轻响,身后,传来窸窣脚步。
“锦小姐带到了。”
背对两人,老人稍稍“嗯”了声,随即摆手示意道:“你先去忙吧。”
室内在几秒后恢复沉静。
锦棠静站在后方,迟迟没有作声。
“过来看看这画。”江老爷子拨动佛珠的动作停了,侧目,情绪不明。
上前两步,锦棠轻抬下巴,眼眸被这幅水墨画占据。
落笔很讲究,不拖泥带水。
锦棠虽然对画没有太深的研究,但大学那会的鉴赏课,她一节没落。
虽然估摸不出眼前这幅画的价格,但就技巧来看,很精致漂亮。
她轻声应了句:“是幅好画。”
江老爷子笑笑,手里的拐棍驻地,发出咚咚两声。
“确实是好画,可惜了,明天得找人撤下来。”
锦棠不解:“为什么?”
蝴蝶楼里的陈设古朴,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和这幅挂在正厅的画相得益彰。
“跟我来。”
江老爷子没有直接回答,引她上二楼。
长廊像是没有尽头般的延伸,墙壁上,没隔段距离就挂了一幅画,风格各异。
有她熟悉的,是那会第一次去拍卖场,江少珩让她叫价的。
挂在最里面。
“瞧瞧这些画怎么样。”
每个人的眼光不同,至少在锦棠看来,楼下那幅就算混在这堆画里,也是中上等。
锦棠停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幅面前,身后,传来老爷子的声音:“这是少珩前几年去外国艺术展拍回来的真迹。”
价值千万元。
“而楼下那幅只是名不经传的小众画作,和这蝴蝶楼虽然应景,但终归是有差距。”
锦棠的手垂在一侧,指尖攥着衣角,慢慢摩挲。
老爷子这话别有深意。
窗外,天光寺的钟声响起,整点到来。
“我也该休息了,让管家送你回去吧。”
锦棠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在几秒后才回神。
哪怕并不突兀,可总是有差距。
……
待在杳霭苑的日子并不枯燥。
齐雅蕴偶尔来找她听戏,更多时候,纪祈宁跟在旁边。
大小姐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偏偏就没离开。
到了八月,苑里进了批新茶。
管家忙着挑挑拣拣,说是得给别的地儿分一分。
月初,江少珩回来一趟,说是要带她去天光寺瞧瞧。
锦棠正给齐肆挑礼物的手一顿,慢慢看向他。
之前答应过的,他还记得。
锦棠目光不移开,轻声问:“你有时间吗?”
眼前,江少珩“嗯”了声,随即把脱下的外套递给管家。
解着腕上的手表,他的嗓音低沉,“明天去。”
她仰着下巴,望过去,“好。”
心里,一直压着太久的疑问,想开口,却没有合适的契机。
哑子得梦。
傍晚,厨房炖了道鱼羹。
管家说纪祈宁昨天送了几瓶自制的药酒送来,打开尝尝鲜。
“她又去停云苑了?”挑挑眉,江少珩看着眼前的杯子被斟满。
“是的,祈宁小姐还是住在那边。”
没作声,江少珩端起杯,轻抿了口又放下。
味道算不上好,大约是拿来给老爷子补身体的。
度数不高,但也上头。
锦棠托着下巴,拿起勺子在浓白的鱼汤里搅着。
她的脸有些泛红。
餐厅内,只剩他们两个人,思绪沉沉,锦棠抬眼看他,觉得这酒似乎很烈。
人影朦胧不清,怎么都抓不住。
“江少珩。”
这一声响起,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了?”
顿了几秒,锦棠开口问他:“你是不是不太想让我在博物馆工作?”
室内瞬间陷入无法言喻的安静,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她在漫长的几秒钟等个答案。
然而,还是锦棠先选择了逃避。
“算了。”
她已经辞职了。
搅动鱼汤的动作稍稍停了,油沫反在面上。
她说,就当自己没问过。
江少珩也确实沉默着,没有辩解,这个话题被悄悄揭过。
然而锦棠心里已然有了猜测。
……
饭后,江少珩去了藏室。
没什么人跟着,他在古董架旁边摆弄着一个青白色的瓷瓶。
这是前些年的拍品,放在老洋房挺久了,没什么人专门打理。
瓶身落了层薄薄的灰尘。
身后,响起阵不急不忙的脚步声,来的人停在不远处的门边。
“齐肆让你来停云苑的?”
他的生日快到了,每年都在斯里兰卡组个局。
纪祈宁“嗯”了声,没上前,打量着一屋的藏品,缓缓道:“你怎么把锦棠带回来了?”
“她不想待在京郊。”
这话风轻云淡,没什么多余解释。
伸手,江少珩拿起面前的瓷瓶,在冷调光下转了圈,似乎有几道轻微划痕。
“江少珩,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虑,这么多年我也很清楚,你是个聪明人。”
能让江家所有人忌惮,他年纪不大,总归是有本事的。
纪祈宁也跟着瞧了这么久,她深知,眼前人有多少手段。
“你们江家的事,我不想管,至于老爷子到底要怎么分财产,也指定落不到我头上。”
她不嫁江家任何人。
所以,杳霭苑也好,停云苑也罢,纪祈宁只关心以后能做主的人是不是江少珩。
当事人倒是不急,慢吞吞转身,眼神示意她坐。
“齐雅蕴可还指望着你能帮她。”
纪祈宁笑笑,拉开一边的椅子,“她做梦。”
在江家,就得学会这些表面功夫,应付所有人。
“我纪祈宁是什么人,可不想困在这破地方跟你们江家人玩心机。”
单手搭在旁边长桌,纪祈宁面不改色,继而回到刚开始的问题,“但你也不应该把锦棠卷进来。”
江家本来就是个牢笼,金玉其外罢了。
里面的人费尽心机,争了一辈子,外面的人不知全貌,只一个劲羡慕。
开始,老爷子过寿,原不需要这么多人回来。
往年,也就是齐肆和江禾瑶代表两方来老洋房看看。
规模虽然不小,但人数稀少。
没成想,得知江景林一家回国的消息,江沐娴也急了。
以为老爷子不行了,这才找到纪祈宁。
她这些年也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整个江家,全然一副外人姿态。
总是不想卷进来。
江少珩把锦棠带来杳霭苑,无疑是将人往风口浪尖上推。
他这些年没在感情上费过心思。
锦棠是第一个。
至于是不是最后一个,纪祈宁不做定论。
他们这样的人,哪怕有真心,也是得往后排的。
因此,齐雅蕴把主意打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她在赌,赌这个人对江少珩来说,有些不同。
齐雅蕴很会拿捏人的心思,估计一开始就把锦棠的家庭情况查了个清楚。
才会有后来老戏台自导自演的事。
大家族的人心难测,锦棠只惦念那份来之不易的好。
可后来,老爷子说让她把人养在外面,江少珩也确实没忤逆。
像是不值一提,轻描淡写就把人送走了。
齐雅蕴的计划落了空。
纪祈宁不明白,“江少珩,一开始,你的局里就有锦棠吗?”
这是个很直白的问题。
站在她眼前,江少珩眉目缱绻,情绪没有一点波澜,“对。”
“至少,一开始是。”
他送锦棠云子,就是希望这个人来找自己。
喜欢是真的,没那么喜欢也是真的。
纪祈宁懂了。
齐雅蕴的刻意接近,江沐娴自乱阵脚,都是眼前这个人默许的。
他们都以为江少珩很爱锦棠。
江家人都在这个女孩身上找突破口,是他亲手把锦棠推向了风口浪尖。
很多行为,都算是他默许的。
比如,齐雅蕴虚情假意的靠近。
又或者是,江沐娴买通了她父母,让锦棠丢掉工作。
他没亲自动手。
也没拦着。
长夜漫漫,藏室里冷得让人心颤。
纪祈宁把手拿到腿上,交叠着,缓缓低头:“那现在呢?”
时间仿佛停了。
江少珩没想过她会这么问。
“她是不是真的有点不同了。”
明明,锦棠就不该回来,可是因为一句她想,江少珩松口了。
又或是更早,他把人送到京郊时,就已经有了别样情绪。
杳霭苑这里,是个狼窝。
面前人沉默。
“江少珩,我知道你做事情总有把握,但是感情不一样,它不是能掌控的。”
纪祈宁说,他会有后悔的一天。
……
翌日清晨,曦光落在床边。
锦棠被敲门声吵醒,形容着睡眼,她披着外套下床。
赤着脚开门,管家就停在外面。
“少爷说让您下楼吃早饭,过会得上山了。”
还没完全清醒,锦棠揉着太阳穴,在回忆昨晚的事。
江少珩说,得早点去。
清晨天儿凉快,怕她热着。
简单洗漱后,锦棠从柜子里找了件外套,怕山上温度低。
从二楼到客厅,只一秒,她的目光瞬间聚在江少珩身上。
印象里,他是第一次穿运动装。
整套黑色,江少珩靠在沙发椅背上,微躬身,似是听到了脚步声,递了个淡淡眼神过来。
“来。”
桌上是中式早餐,厨房烙了蛋饼,配上浓茶。
“我以为要晚点。”落座,锦棠用筷子夹起碟子里的蛋饼,咽了一小口,又道:“我记得天光寺得九点半才对外开放。”
现在刚过六点半。
“所以,我们早点去。”江少珩笑笑。
锦棠只觉得,原来天光寺九点半之前也可以进香。
戳着盘子里的饼,锦棠没作声。
眼前,对面的人突然开口:“想好要求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还没呢。”
“那边求姻缘比较灵。”
江少珩把茶往她那边推了推。
锦棠知道,之前总听沈悠宜他们说,天光寺保佑有情人,也有些牵红线的传说。
可她突然就不敢求。
怕砸了人家千百年来的招牌。
她和江少珩,是自己清醒一点,都不敢奢望的。
“锦棠。”
“嗯?”
她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四目相对。
“那我求。”
江少珩说,希望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