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我去。”
才踏进帐子苍泠就迫不及待一把拽住了沈先的胳膊,压低了声嘱咐他,“称病也好,耍赖也罢,你寻个借口不要出现。”
或许是心急,拽着胳膊的手不知觉下了力道。沈先楞了楞,忽又扯开笑容,宽慰道:“不会有事的。”
没曾想这一笑非但没能宽了苍泠的心,反倒激得他瞪大了眼睛,“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地痞流氓村匪恶霸才不会管你那套规矩武德。”
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也没想过能同他们讲规矩武德。”沈先没有露出惧色,反而笑容愈发灿烂,“懒散久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再说,棍子底下出孝子,拳头底下见真章嘛。”
差点被一口气噎住,苍泠诧异地瞧着他,“不会形容就不要胡乱比方,”末了,想了想又回了句,“还有句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就是一个圈套,月旻等着你跳呢。”
意外地,沈先脸上还是带着笑。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嗓门陡然拔高,苍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知道是圈套还往里跳?!沈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怒目圆睁,气势汹汹,仿佛忘了方才是谁宣称“明日我去”的。
笑意刚浮起匆匆被摁下,沈先摸了摸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真是解释得恰到好处。回过神,苍泠禁不住冷笑:“这不叫勇敢。”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实属鲁莽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白眼横去,没好气地扭头朝桌子走去,“看来小侯爷胸有成竹。”
沈先的神情自进帐始终未曾变化,若这时还揣测不到他的用心,苍泠自认白认识他这些时日。当下甩了袖,不想再多问一句。
眼见苍泠冷着脸自顾自地斟茶,沈先也不敢继续假装没事人,腆着脸赶忙追去。
“月家设下这个套,明眼的一看便知其中一二,”接过苍泠手中青瓷壶,沈先摆开两只茶盏,“他们甚至懒得花心思,等着看着我主动入瓮。”
话语间,沈先似乎不觉侮辱,笑嘻嘻地不甚在意。
“可是,他们又如何保证你一定会如他们所愿?”他不是沈先,不知如何咽下这份屈辱。注视着精致的茶盏,执壶的手稳稳当当,茶水冒着热气,熏了他的眼。
直到茶盏递到跟前,伴随着一声幽幽的叹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顺势而为的选择。”似有更多的无奈。
在对面落座,沈先抿了一口热茶,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一战避无可避,不为你,为了我自己。”
笑意敛起的面上终于显出一丝担忧。
沈先说,月旻的十句假话中有一句话是真的——不服管教不适宜动用军法。可也就是这一句真话却令他瞬间陷入被动。
大易律法,不得滥用私刑,军中同样如此。若是他拒绝,月旻一定会假意劝说占戚言,或是威逼,或是上刑,但绝不会任由那些人被逐出军营。
“贱民的命在某些人眼里,不值一提。”看着苍泠,沈先的眼底闪现一抹犹豫,“万一,若是万一这些人已经收了买命钱,他们的生死可能一开始就不在月家的考虑范围。”
占戚言想必也料到,虽然不知为何未加提醒,亦或许有他的原因。
无论何种原因,沈先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地痞流氓村匪恶霸,将性命平白无故丢在这里。
蹙起的眉宇越来越拢,苍泠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你不会是想救他们吧?”那些个人一定是收了月家的银子,毋庸置疑的事,他们就等着明日取了沈先性命啊。
他居然还想救他们?“沈先,你疯了吗?”佛祖割肉喂鹰舍身伺虎,他是要学佛祖吗?苍泠憋着气,下意识地想将茶盏里的水往他脸上泼去,看看能不能浇醒他?
“那些人是生是死皆是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与你何干?”
“本是与我无关,但他们现在是在军中,”迎着愠怒的目光,沈先从容淡笑,“他们还不能死,更不能连累无辜将士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垫背。如果非要死,他们只能死在律法下,或者,战场上。”
怒火来不及燃得更凶已悄然熄掩。
“沈家军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也不会有枉送性命的将士。”这一句,沈先说得很轻,轻得仿佛像是自言自语。
“现下,他们还要取你的性命。你真有把握凭一己之力赢得了一群亡命之徒?”眼眸低垂,苍泠深知月旻的手段,也知晓月家为弄垮忠勇侯府会不计代价。
不待沈先开口,他继续说道:“带上我吧,我们一道。”
“苍泠,我可以……”
“我尽量不伤害他们的性命,”薄唇轻抿,他抬眼望向那双似语还休的黑眸,“尽量,让他们死得其所。”
若是还不明白其后隐藏的担忧,他们便真白白相识一场了。
“尽量。”
与此同时在主帐中,另一人也正竭力反对关于明日的比试。
“不行,小侯爷绝对不能掺和此事,”双手叉腰,虞仲渊的嗓门发聋振聩,“鬼知道那姓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定憋着坏招呢。小侯爷年轻冲动行事,你现在就去同他说。”
两眼如铜铃,直直瞪着端坐一旁看书的男人。
自打林校尉将操练场上消息传来后,除了姿势从倚靠变为端正外,占戚言的视线未离开过手里的书。
现在也是,仍沉默不语。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书?”一把抢过,虞仲渊的火气又往上窜了窜,“听到没别坐着了,赶紧去劝劝小侯爷。”
眼眸在再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手后,慢慢抬起,“唉,”一声叹息,“劝得了吗?”
“劝不了也得劝,我们不能看着他被姓月的诓骗。”不假思索,虞仲渊也不怕被人听去,故意提高了声,“那些都什么玩意啊?又哪里像兵?全都他妈是匪。”
“哦不,说匪都是夸了,绿林还出好汉呢。他们连匪都算不上,哼。”从鼻腔重重地哼气,虞仲渊难藏一肚子的怨气。
这些怨气,有对外面那些人,有对月家,更多的是对朝廷。占戚言明白。相较改旗易帜的那会,虞仲渊此时已经算得上隐忍。
但月家仍不肯放过他们,放过小侯爷。
其实,他也怨,也恨,恨不得拔剑与姓月的一决生死,不顾一切,不管与离洛的约定,不管众将士……可是,沈先竟然忍下了?
当林校尉说小侯爷答应了比试,没人知道他的紧张。可也就转瞬间,他便明白了沈先的决定。
“眼看月家越来越欺人,容隐,我是真快忍不下去了。”原地站着,虞仲渊的神情有些悲凉,“我,不想活得窝囊。”
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叱咤沙场,如今却像南柯一梦。
可是,他们不能不顾一切。
深深一眼,占戚言站起身,“为了小侯爷,为了沈家军。”他说得很轻,看着颓丧的脸庞写着迷茫,轻轻地告诉委屈的副将,“也为了这个国家。”
风声呼啸,伴随着翻涌压境的黑云,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
比试当日,天空下着小雨。
操练场上,一身黑衣的沈先才踏入就被团团围困在中间。
“以多欺少,这不公平。”虞仲渊还是嚷了出来。
“公平?战场上敌人可会同你讲公平?”
纯白的狐裘挡去了风雨带来的凉意,却透出月旻话中的冷漠。
淡淡朝他看去,只一眼,苍泠又望向远处的那人。隔着嗜血的红衣,隔着雨幕,黑衣不动如山。
“姓月的,不要欺人太甚。”
虞仲渊的手已经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月旻没有看他,因为占戚言的剑尖已抵着他的喉头。
“退下。”昨日恳切的眉眼,此刻只有冰凉。
“容隐?”虞仲渊楞了,似乎不解为何自己最信任的伙伴会对自己拔剑相向。
“别让我说第二遍。”
可眼前之人,确是他认识的那个容隐。虞仲渊张着嘴,一时怔忡。林校尉趁此机会将他拖拽了出去。
“占将军这是何必?在下像是那么小气的吗?”
“对不住,是末将眼拙了。”
蓦然停住,虞仲渊猛回头,看见的只是一个灰扑扑的背影。
落了雨的灰衣深一块浅一块,站得挺直,垂在身侧的掌心渐渐松开。苍泠没有回头,只在对上占戚言感谢的一眼后漫不经心地移开。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操练场上,似乎没人发觉藏在广袖之下的杀意。
雨滴子突然像黄豆般大,噼里啪啦。
下一瞬,厮杀声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