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洛赌没赌赢暂且不知,没多久他的画像已遍布了大街小巷。
至于沈家军改旗易帜,交由月丞相统一调配两件事,相反倒并未在军中掀起波澜。想必是占戚言这个暂代的将军身份,还是起了一定作用。
基于现下自己顶着个闲散小侯爷的名头,忠勇侯府的门几乎都是大敞着,以方便沈先三五不时往府里搬些个杂七杂八的乐子玩意。
今天,他买了一车的书,和两块砚台,还有些纸笔。
等候在府门口的小厮按照惯例,准备将这些送进沈先的书房。
“先搁院子里,别浪费了大好的太阳。”
小厮应了声,方要去办。
沈先又拦住了他:“一会还有两车给送来,一块搁院子里晒晒。从小到大,我还没晒过书呢,怎么也不能太寒碜。”
小厮离开时神色还算镇定。
就是苍泠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看得完吗?弄得真跟有多好学似的。”
沈先掸了掸袍子:“门缝里瞧人。”
“不过善意提醒,小侯爷想多了。”随手拿起一本,“在下不才,倒是第一次听说科举还考神话故事?”
瞥了眼他手里话本,沈先不以为忤:“科举不考,这些是买来解闷的。”
苍泠似模似样地“哦”了声,转身丢下了话本,抬脚进了屋。
沈先:……
另外两车书籍送到时,沈先一人正蜷缩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烈日暖阳。
泛黄的话本搁在脸上,挡住了刺眼的光。
小厮招呼了人,手脚麻利地将书摆上搭建的台子后便悄悄退出了院子。倚在廊下自始至终瞧着的苍泠,这才下了台阶。
拖了张竹椅在沈先身边坐下,“秋沁之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当真。”
躺椅上的人未动,声音从话本底下传来,“我当真了。”
不仅当真,还当着秋沁之的面,阔绰地花上大把银子买来这些加起来都不值曾经藏书阁一本的书。
沈先不恼也不后悔,就是有些发闷。
等了一会,察觉苍泠似乎没有再往下说的打算,沈先拿开了脸上的书。
阳光斜斜地在他背后洒下,逆光中,他的神情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幻。
“你会走吗?”
话问出口,贴着躺椅一侧的耳朵嗡嗡的,像不听话的心跳声。
他看见含笑的薄唇扬了扬。
……
第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时,苍泠离开了侯府。
一声不吭,只字片语未留,从早没了桐油味的屋子消失不见。
桌上还摆放着他喜爱的清茶,不冷不热温度正好。除此之外,不少一样,不多一件,仿佛这间屋子从未住过那么一个人。
敞开的门扉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骗子。”
……
盛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秋沁之一身血的砸开了侯府大门。
官袍凌乱,分不出是因为沾染的血迹,还是因为大雪弄脏了单纯的绯色。双目猩红,手里的乌剑格外惹眼。
“他杀了奎宁,他杀了奎宁。”
反复地、重复着,眼底透着不可置信,和彷徨。
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为何要杀奎宁?你究竟与他说了什么?”仿佛下一瞬,那把乌剑就将往他的面上挥斩而来,“你到底想让苍泠为你做什么,沈先?!”
沙哑的嗓子,绝望地嘶吼。
乌剑终究没因为离开了主人而朝他砍来,被遗弃在了地上,遗弃在他们俩曾靠着一块晒书的那两张椅子旁。
那天的阳光跟今天一般的明媚,含笑的薄唇扬了扬,告诉他——
“这挺好,我哪都不去。”
只不过,他又说:“可惜,躲在暗处的那些人可能并不这么想。”
“留给你的时间其实不多,沈先。”靠上椅背,苍泠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的先发制人若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啊。”
阳光无遮挡地晒进他的眼睛,沈先将话本盖上他的脸。
“多吃饭,少操心。”
低低的笑声透过泛黄的纸页,“沈先,要不你求我?”
“嘁,做梦。”
话本随着笑声颤动,沈先也跟着弯了弯眉眼。
搭上搁在扶手的胳膊,他只求苍泠,什么都别做。
俯身拾起乌剑,沾湿了帕子仔细地抹去干涸的血迹……
小年那日,外头的雪下得愈发地大。
与娘亲用过晚膳后,沈先独自回书房前转去了藏书阁。
烧毁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四面地基八根石柱,空荡荡的一片空地。
他本不打算重新再建藏书阁,可是书房和屋里的书占了大半的地方。小厮提议可以摆到空着的那间屋子,或者库房。
库房他去瞧了一眼,根本没多大空余。想了想,还是把藏书阁重新建起来吧。
只不过,这回修建藏书阁,不再跟以前一样造两层高,雕花窗棱、描色梁柱那些也都能省则省。
前两日已派人找来工匠瞧过,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工。至于花费,估摸着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沈先踢开一层积雪。借着微弱的月光,正端详焦黑的石板上曾经的纹样,小厮行色匆匆地跑来。
“小侯爷,宫里派人来了。”
……
大易二十六年的新年伊始,一批工匠陆续陆续进了侯府。
外面传言忠勇侯府的小侯爷给出了高价,兹要能在半月内建完府上的藏书阁,除了工钱还将额外给份银钱奖励。
当初本定在十五才开工的工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小厮把沉甸甸的定金交到他手中,这才信了。
“赶这么急,侯府的书多到没地放了吗?”工头掂量了下钱袋子,然后揣进怀里,“不过谁让给钱的是大爷呢?走吧。”
小厮跟在后,看见工头踢了脚蜷在火堆旁的一个身影。棉絮东一簇西一簇的,脏兮兮破破烂烂,那人回头冲工头一笑,“开工了。”露出一张胡子拉碴黑白难辨的脸。
那人不是苍泠。
难掩失望,小厮却仍不得不禀明沈先。
“盛京里头单干的工头,这是第三个了。小侯爷,咱还继续找吗?”虽然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何要找一个不打招呼就离开的人。
而且是用这么个糊烂的法子。
沈先没有抬眼,专注在手中的书页。
“继续找。”
无奈应下,小厮方跨过门槛又硬着头皮转身。
“小侯爷,请恕奴才大胆,奴才有个问题。”见沈先颔首,小厮稍稍定了心,也大了些胆子,“为何您会认为苍公子会和那些工匠混在一块?说不定,苍公子也可能不在盛京。”
翻页的手停下,沈先向他瞧来。
“我也觉得他不可能和那些工匠在一块。”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院外,“但万一呢。”
万一,苍泠还在盛京,万一他一时无法与他见面。
“苍公子身手了得,咱侯府的墙也挡不住,”胆子一大,人也就变得话多,“再说,他要是想见您,也没人拦得了。”也容易,瞎说大实话。
话出口,小厮才赶忙捂住失言的嘴。偷眼去瞧自家的主子,幸好神色无甚变化,就是手里是书捏得似乎紧了些。
待到小厮诚惶诚恐地离开后,沈先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发麻。搁下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泥炉上的水沸了,他才伸出手又忽然缩回,猛地扭头——
“其实他说得挺对。”
阳光洒在破棉袄上,来人倚着门扉,双手揣在袖中。
沈先皱起了眉头:“要先洗个澡吗?”
不置可否地耸肩,来人低头嗅了嗅,“臭吗?”
“嗯,又酸又臭。”
沈先不再看他,径直提起了小泥炉上的茶壶,翻开了一只茶盏,“你喜欢的春茶,去年的。”
等着他在书案对面落座,沈先将茶盏推至他跟前。
“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