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有关。轻描淡写地,仿佛天经地义理应如此。
原本明亮的眼眸,短短几日,喜怒悲欢交织浮现。
他不是沈先,没有父母的宠爱,成长的环境更天差地别。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感同身受。
在握紧的茶盏重新倒上寡淡的凉水,他想安慰他,可是无从开口。
在凳子坐下,苍泠的嘴里泛着苦:“我去找了月公子,不过只是想打探你为何一天一夜还未归来。确如你所猜,我知道他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可,他知道的也不多,我只好回了侯府继续等着。”似乎除了解释,别无他法。
沈先没有流露出半分恼怒,小心将茶盏推至他手边。
“还记得你曾一个劲想要套出我的师门吗?”一次再一次,他不假思索,“可惜师父早已过世多年,不然也无需百两黄金,我会带你去见见他。师父不在了,可门规还在。”
“当年,师父在得知秋沁之入朝廷为官时,气到吐血。我也曾向师父发过誓,此生都不会和朝廷中人有任何牵连,更不会成为第二个秋沁之。”忽然嗤笑,“那时年幼,不知道当官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秋沁之能考上科举,反言之,倒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不与朝廷为鹰犬。”他长长地呼气,感慨地重复,“不与朝廷为鹰犬。”
突然停下,扭头看着沈先,“与一人相识、相知,你可会在意那人的身份地位?”
“不会。”沈先摇头,眉头轻蹙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我不是怪你擅自去找月家,相反,我心怀感激。但是我要知道,究竟是谁伤的你。”
“感激什么?”苍泠不由笑了起来,“感激我吗?我什么都没做成啊。还是说,你要去感激月丞相,还是月公子?”
三分调侃七分唬弄,只盼沈先别再纠缠他背后的伤。
撒谎,需要下一个谎才能圆上。
“不,那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你身上的伤,真与月家无关?”
默默叹气,是了。他早该料到沈先的性子,几头牛都拉不回的固执。偏偏这样的人,谁又能想到,朝堂之上竟会将自己的自尊放低到尘埃。
当然,亦或许是他们把沈先想得太过单纯。
思及此,端起茶盏的手不自觉一顿,苍泠瞥了眼挺直端坐的身影。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我与月公子相识时并不知他是丞相之子。知其身份时,已是后来的事。但也只君子之交,若不是盛京中高门贵族只认得他一人,我也不会贸然前去。”
沈先点点头,“比起你我相识时,他一定让你觉得还不错。”有些酸,还有些无奈,“不然,你不会去找他帮忙。”
“嗯,确实。”爽快地承认,苍泠装作未看见不屑的嘴角,“但我真不知他对月丞相说了什么,更加猜不到月丞相是如何助你脱困?说来好笑,若不是你现在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怕是如今我俩应是一块又待在牢里了。”
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最后的结局。
“那你的伤?”
……悲哀的情绪还未渗透,苍泠近乎“绝望”地扶额。这人,究竟是如何从群狼环伺的朝堂活下来的?真的只靠月铮几句话吗?
说穿了,陈九是事即便抖落出来,当今皇帝又不是先帝,还有那么多的朝臣。总会有办法将这事糊弄过去。沈先在他们眼里,不过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
这个世家子,扛过了刑罚,活着走出了诏狱。
这个世家子,前一刻诉说着自己的屈辱与不甘。这一刻,不见兔子不撒鹰。
“苍泠?”
“我自己打的。”终是不耐烦地吼出。
对着这人,他编不下去了。
紧接着,一掌拍上桌面,老旧的桌腿抖了三抖。
“怎么可能?”沈先跳了起来,两步跨到他跟前,“你当我三岁小儿瞎糊弄?鞭痕是自上而下的,任凭你武功再好,就算能反手抽自己,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嗯?原来,他不笨啊。念头方起,苍泠楞了楞,赶忙挥去这不合时宜的感叹。
“我说是就是。”强硬,几乎无理地仰头面对,苍泠抢在他先:“虽然师父不在,师门的规矩不可破。我不该去找月公子,不该与当官的往来,更不该……”倏然住嘴。
沈先注意到他眼中刹那的慌乱,“更不该如何?”一手撑在桌角,一手板正想要逃离的肩膀,压低了身子,“你到底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越逼越近,甚至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苍泠撇过头冷哼道:“更不该差点图谋去闯北镇抚司。幸好没闯,不然失败了陪你蹲大牢不算,还要被你一顿数落。狼心狗肺。”
“谁要你去劫狱?”沈先瞪他,“真当自己武功盖世天下第一?更何况,说不定我本来可以没事,你一来,到最后莫名其妙落个罪名,反倒一起搭进去。你冤,还是我冤?”
……他想撕了这张嘴。
不过,心头紧绷的弦兀地松了。应该,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我觉得,你还是没说实话。”
吐了半口的气硬是生生咽回,苍泠气急败坏地发现眼前这个世家子,真他妈难弄。
“随你。”算了算了,爱信不信,他是真累了。又困又累,实在没有心思再同他纠缠。
身影突然压下,“你做什么?”苍泠考虑着再近些就抬脚——
扶着他的肩膀,沈先弯腰侧身打开了凳子旁的竹箱。是苍泠卖书摆摊时带在身边的那个。
余光瞥见抓起的小瓷瓶,苍泠不由反对:“不是上过药了,你要抹几遍?”
“不是我。”
“该不会舍不得了?”
“……我没你那么抠搜。”
随手拖过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沈先打开瓶盖,“脱衣服。”
……
最终,苍泠以压倒性的气势将他赶了出去。代价是,桌毁床塌,一屋子的狼藉。
临行至小院门口,沈先又驻足不前。
苍泠只觉后槽牙痒,自己的拳头又硬了几分。
“我希望,你能搬来侯府。”没头没脑地,他看着搭在竹篱的手背。
犹豫再三还是道出了半夜来访的真正目的。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复,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拉扯。
“不去。”毫无迟疑,断然否决。
谁知,“我需要一个人保护我娘和侯府的安危,在我不在的时候。”话语中隐隐透着些许恳求。
“当护卫?”
不期然,苍泠想起了总爱摸长刀的贾护卫。一言不合就跟护鸡崽似地挡在他家世子跟前,狐假虎威,目中无人。
“算是吧。我知道对你而言,或许会觉得屈就,大材小用。”踌躇着,沈先不敢看他,“不过你放心,只是做护卫,其余的你不用管。我,我也绝不会干涉你的自由。至于工钱,你开个价。”
他希望苍泠是心甘情愿留下,开价,倒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不想显得自己小气。毕竟,他可曾被眼前之人嫌弃过百两黄金都拿不出。
给侯府当护卫?苍泠思忖着:“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还有个条件。”
别说一个,就是十个……沈先压下嘴角:“你说。”
“夫人是女子,贴身护卫这种,我认为还是找个会武艺的姑娘较为妥当。另外……”
沈先点头,示意他继续。
黑夜掩去了微微扬起的唇角,他故作抱歉:“另外,我可不和你府里的下人住一块。”
沈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是自然,你同我住。”
“嗯?”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侯府的下人自然不能和他们一样住偏院。那、那所有的院子,你也不可能同我娘住一个对吧?所以,你和我住一起自是理所当然。”
沉稳地做着解释,沈先的眼神纯净得仿若清澈的井水。
苍泠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哪不对。歪着头,想了会:“何时?”
“唔,越快越好,”将“现在”抿住,沈先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样吧,明日我派人来接你。”
“不必这么麻烦,去侯府的路我认得。”不以为意,苍泠望了眼远处等候的马车,“不早了,赶紧回吧。”
“那我在府中等你。”
没好气地扶着竹篱:“……你要不干脆住下?”再墨迹天就亮了。
“也可。”
他咧了咧嘴,轻声吐出:“滚。”
头也不回地往屋走,苍泠没看见某人偷偷擦拭着手心的汗,同样,也忽略了方才话中的某个关键。
以至睡眼惺忪打开房门时——
“早,我来接你了。”
错愕地掉了下巴。
对面之人,一口粲然的白牙同当空的太阳一般,晃眼。
将就了一晚的腰酸背痛,苍泠如被当街堵住的小媳妇,没有羞怯只有恼火。
“沈先,你是不是有病?”
……
不管沈先病得轻,还是病入膏肓。
半个时辰后,苍泠心不甘情不愿地,重重地踩过他的脚背,上了马车。
狭窄的空间里,一个笑意不减,一个歪头就睡。
直到马车停止颠簸,沈先敛起了笑容。
帘子外,小厮低声来报:“小侯爷,是离参将。”
假寐的人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