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清汤寡水,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黄白难辨的菜叶子被戳到面汤下,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果然一样无味。
“真不吃?”做作地端着盘子,脸上洋溢着欠揍的笑容,“算了,吃了一口吧。”
轻轻“哼”了声,苍泠转过身子,干脆眼不见为净。
一边“嚼蜡”,一边看着昏暗的天色,心也跟着渐渐沉下——沈先看似玩笑捉弄,大抵应是猜到那个的问题不会有答案。
他不刨根问底。
他有权刨根问底。
一双筷子伸到碗里,悄悄放下三片肉……
亥时左右,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催人好眠。
沈先探头往外瞧了瞧,“看来今晚没的睡了。”缩回时,额头的发丝被打湿了一片。
捡了根细长的钉子拨了拨耷拉的灯芯,不大的棚子亮了些。看着他将衣摆撩起,在腰间系了个结,苍泠把挑拣出的一盒钉子丢给他。
沈先疑惑:“你要回帐?”
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苍泠反问:“你一个人行?”口吻像门缝里瞧人。
犹豫的目光在无遮挡的油灯停留了一下,沈先点头:“不行。”
“说那么多废话,”苍泠只觉他莫名其妙,“赶紧弄完,我可不想睡在这。”说着,先一步走了出去。
“诶,油灯?”沈先以为苍泠留下是帮忙掌灯照亮。
雨水在半斜的棚沿,汇聚成条条细流,又成了串串剔透的珠帘,无声无息落在肩头、身侧、脚边。
“会灭,”苍泠回头看着他,神色复杂,喃喃仿佛自语,“真是……”
最后那个字很轻,轻得沈先依稀从微动的嘴型分辨出,那个字是:笨?
蓦然回神,“我听见了,你说我笨。”
大喊大叫不满地抓起早先脱下的外衫,沈先朝他走来,气势汹汹掩不住一个劲上扬的嘴角。
朝后退去,退出棚沿,退进了细密的雨幕中。苍泠掏了掏耳朵,慢悠悠地:“世子听错了。”
“不会,本世子听得很清楚。”
没有温度的外衫披头盖上他的脑袋,沈世子板着脸:“我可不是离参将,我不耳背。”
……行,还不忘踩离洛一脚。
扯下恶作剧的外衫,苍泠不赞同地再次低语:“世子真的听错了,我真没说你。”
沈先抬起下巴,睥睨地瞧他。
清浅的笑意慢慢漾开,“是在骂你。”
肆无忌惮的雨珠,滴答,滴答,落在眉眼,落进水塘,一层一层地晕开。
沈先瞪了他一会,转头就着木头堆往棚子顶上爬,默不作声。
“喂,衣服。”
“拿好,要是弄脏,”声音在高处,却闷闷地,“弄脏了找你赔。”
没人接话。晃了晃锤子,当沈先按捺不住回头往下望去——
熟悉的长衫罩在那人头顶,垂下的衣摆挡住了飘忽的风雨。那人竟还敢捏着鼻子,一脸的嫌弃:“多久没洗了,好臭。”瓮声瓮气。
呼吸一滞,沈先咬牙翻了个白眼,想起那人曾经将吃好油饼的手往青衣上擦的模样。
突然,苍泠松手,吸了吸鼻子:“嗯?这是什么味?”
“哪来那么多味,洗过……”咻然住口。
两根手指捻着衣襟边缘高高拎起,苍泠低头闻了闻,倏尔松手——
“沈先,你竟然用头油熏衣服?!”
头、头油?猛地撑大眼睛,沈先记起在林校尉营帐被苍泠打翻的小罐子。难怪他收拾的时候,闻到一股子桂花味。
可,“沈先,”始作俑者浑然不觉,眉头微蹙,“你是姑娘吗?”
话,噎半晌。沈先梗直了脖子,梗了许久,憋出一句——
“……你还不如姑娘。”
哐,支撑棚顶的木桩摇摇晃晃。
“苍泠!”
……
天蒙蒙亮的时候,躺在里侧的人影悄悄爬起。看了眼抱着捆稻草酣然的沈先,抬脚跨过。
值夜的守卫即将换岗,此时,也是整个军营防备最松懈的时刻。
摸了摸袖口,苍泠不再犹豫。
约定见面的地方,距离进出军营唯一的大门有段路。倒是离干草棚子很近——马圈,他低着头,拐过一个弯。
太近了,万一沈先提早醒来,万一谷三七突发奇想起床喂马……
一双黑色浅底布鞋映入眼帘,来人在他跟前停下。苍泠抬眼,是刚换班下来的守卫杜正 。
方准备行礼,视线忽然落在对方的锁甲,抱拳的手顿了顿,他迟疑着直起腰。
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握住腰间刀柄。
“大胆,见了本将居然不行礼?”杜正大着嗓门,“如此没有规矩,哪个营出来的?还不快报上姓名。”
无力地揉了揉眉心,“沈先也在,干脆把他一起叫出来。”
扰人的聒噪戛然而止。杜正幽幽地望着他。
“许久未见,泠公子不但准时,好像还正经了。”
……苍泠转身就走。
“主人让小的转告公子。”这一句,杜正压低了声。
脚步停下,身形未动,苍泠站在那,一眼也不回。
挫败地叹气,杜正几步上前来到他身侧,“奎爷是自己人,请公子暂不要动他。”紧接着不出意外,眼见背对自己的两侧肩膀,越绷越紧。
“自己人?”
三个字,轻得仿佛虚空漂浮。
不由屏住呼吸,杜正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可,“是。”
事实就是这样,往日的仇人如今效忠同一个主子,纵使他无法接受,也只能认命。
而作为替传达主子命令的奴才,自己,“主人留着他还有用,对公子而言,往后也许有用得着这人的地方。”只有遵从。
他依然未动,甚至连呼吸也未变,不紧不缓,只是沉默着。
看了眼绷直的背脊,杜正往后退去一步。话已带到,自己便不宜再多逗留,万一遇见真正的杜正。
“黑影。”
“公子吩咐。”
“奎宁杀了孟和安,兄长可知?”
平淡无波,仿佛问出口时已有了答案。
“孟和安对奎爷的身份早有怀疑,一直碍于,”杜正——黑影,抿了抿唇,“碍于秋沁之的关系,暗地里似乎正在寻找证据。”
“所以,兄长是知道的。”
“是。”话才落,黑影忽然明白过来,“奎爷应不是故意栽赃给公子,他不知公子的身份。”
奎宁不知他的身份?眼皮抬了抬,苍泠不动声色。
“那匹疯了的马,也是他下的毒?”
其实,关于这点,苍泠始终仍有怀疑。因为沈先也很了解醉马草。沈先甚至说,骑兵营的每一人都无法证明自己无辜——虽然,他自己觉得这话有些浑,但确实反驳了离洛更混账的猜疑。
怀疑奎宁,是因着军医的身份,还有秋沁之。别说醉马草,如果只是与醉马草药/性相近的草药呢?
苍泠自问认识的毒与秋沁之相较,根本不够看。奎宁,亦如是。
但是,自负又如秋沁之,不屑用毒。
所以,还剩一人。
“疯马?没听主人提起,”黑影想了想,“亦或者,奎爷未曾禀明。”
不,不会。苍泠转身:“你可知在这与奎宁接头的是谁?”
黑影立时苦了脸:“公子,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薄唇轻抿,淡淡地开口:“忘了吧。”
言下之意黑影自是懂的,抬脚,复又放下。
“公子,有句话不当讲,我想讲。”
迎面对上疑惑的眼眸,黑影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
认真,严肃,“请您,活着出来。”语气沉重,“主人担心您。”
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近乎固执地目光,却带着一丝悲天悯人。苍泠抿直了唇角——
“什么时候改行当菩萨了?”
“泠公子……”
“我说过,别再说这种话。”回过身,望向不远处的木栅栏,“我不爱听。”
木栅栏里的马咴咴叫唤,一抹墨绿大大咧咧拐过转角,压痕褶皱清晰可见。
“苍泠,原来你在这啊。”
歪斜的发髻旁还粘着根枯黄的草根,不甚雅观地打了个哈欠。
又挠了挠发痒的耳朵,“刚刚,我好像听见有说话声。”沈先往他身后瞧去,“在做梦吗?”
绷了多时的肩膀渐渐松下,苍泠好笑地看着他头顶的稻草。
“你没做梦,是我在做梦。”
“嗯?”沈先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忽地眉头一蹙,“我怀疑你在骂我。”
举起胳膊伸长手,取下碍眼又滑稽的稻草,递给他。
“不用怀疑,就是骂你。”
沈先看着手里的稻草,无法反驳。
瞥了他一眼,苍泠朝着来的方向回去。
“方才你过来时有注意到那,黑马吗?”
沈先闻言扭头,“乌影吗?”见苍泠点头,他望向转角的马圈,“瞧了一眼,看上去似乎好些了。”
又一顿,“怎么?有察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我不太懂马,看不出它是好是坏。”就随口一问。苍泠庆幸,看沈先的样子,应是没发现黑影。
乌影,黑影?无趣地扯动嘴角。
“昨晚敲钉子时吧,我其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没事,沈先倒是有一事难受了半宿。本想今早跟苍泠说说,醒来却不见他的人影。
“同那黑马有关系?”
准备扯袖子的爪子惊讶地缩回,“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吗?”
……苍泠微笑着踹上他的小腿。
然后冷眼瞧着,抱着腿龇牙咧嘴痛呼的可怜虫。
沈先委屈得想哭:“你不是虫子,我是虫子可以了吧?”
眉头皱了皱,苍泠突兀地开口,问他:“你觉得谁最有可能?”
猝不及防地转了话题,沈先楞了楞,才道:“和你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