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距离营帐几步开外的地方,茶叶罐子掉在他的身旁。一手无力垂在一侧,一手紧紧攥着。
有人靠近,捡起了茶叶罐子,然后朝他走来。
“你的?”
沈先没有接过,只是点了点头。
来人抬手将茶叶罐子丢给了身后小兵,显然也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这么晚了还约老孟头喝茶?”
“小的和,”望了眼已是阴阳两隔的孟和安,咽下往日称呼,“小的和粮官喝茶,是为了能进火铳营看上一眼,参将明察。”
眼皮微掀,“你认得我?”
“军中无人不认得参将。”
离洛,年方二十四,参将,也是整个大易最年轻的参将。
足智多谋,性情乖僻。思及情报中对于此人的形容,苍泠不由多看了一眼。
“世子这张嘴生得是真好,跟抹了蜜糖似的。”
说着不合时宜的笑话,打趣着刚照面的沈先,一身墨色背对冲天的火光,切切悲泣仿若未闻。
“参将说笑了,小的句句属实。”
沈先的脸上没有笑容,板正得一丝不苟。
“是吗?那是本将误会了。”
苍泠没见过这样的人,同僚的尸身还没冷透,他却还能笑得出来。
眉眼皆带着笑,“来人啊,”离洛往后退去步,“将沈先、苍泠押进大牢。”
?!
跪在孟和安身边的老兵停止了抽泣,抱着水桶救火的小兵刹住了脚步,桶里的水猝不及防泼了迎面之人半身。
火光烈烈,离洛的话像倾盆的雨,可惜浇不灭这火势。
强压着怒火,沈先大声质问:“离参将,我们所犯何罪?”
“有没有罪暂且不知,只是免不了嫌疑。”笃悠悠地像聊天,离洛又补上一句,“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跟吞了只活蝇般,沈先怄得难受:“荒唐,荒唐!”最后那一声像要扯破喉咙。
“无凭无据就拿人,不做调查就问罪,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指天叱骂,沈先心痛得看着另一方——
一动不动,神情淡然,苍泠任由两个小兵架住自己。
“放开他!”
眼底微光波动,对上游走在暴怒边缘的黑眸,又垂下。
“离洛,我叫你放开他,听见吗?”
一拳挥开阻挡的士兵,沈先揪住离洛的衣襟。
眼眶泛红,不知是怒,还是恨。无声地笑了,“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怒也好,恨也罢,都与他离洛无关。
“沈先,忠勇侯府世、子。”
纵然怨得出血,恨得入骨,也与他无关。
“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世、子请进牢房。”
因为,自始至终,他只听命一人。
……
看守的士兵丢了捆稻草给他们,闻着同堆置在马厩的味道一样,苍泠皱了皱眉没说话。
扯断绳结,随意铺开,“坐一会吧。”招呼扒着木栏许久的沈先。
扭头朝自己看来,紧绷的嘴角双颊涨红,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显示余怒未消。
盘膝而坐,苍泠拍了拍地上的稻草:“干的。
大军回京,俘虏都交由刑部处置,所以这座牢房实则建得简易,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就是许久没有人,潮湿了些,也没有可躺的板床。
沈先从进来就待在那,苍泠本来还担心他气极攻心掰断木栏——这牢房,可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别说武将,只要有点力气都应该能轻易逃出去。
可他就站在那,一声不吭。若不是还能听见均匀的呼吸,苍泠差点怀疑他站着站着,气死了。
甩去胡思乱想,“别气了。”话出口才觉得好笑,怎么短短的一晚,安慰和被安慰的人调了个转?
压着稻草的手一顿,“气死也没用。”
眼见红着的脸黑了,阴沉得仿佛乌云罩顶,苍泠随手抓起一把稻草紧紧攥着。
“孟和安手里攥着的东西你瞧见了没?”
指节松开,稻草散落开来。
愤怒的眼里一抹怔忡。
“我赶到时,帐子已经起火……”
营帐里还有火头军的人,苍泠当下顾不得犹豫一头闯进去,想来可笑,自己竟会去救人。但那时,他并未想太多。
连拖带拽,救了两个惊慌的小兵,顺便喊醒了睡梦正香的谷三七。
发现孟和安尸身,是在他们跑出帐外。尸身的四周已经围拢许多人。
“奇怪的是,我进帐之前,并未看到他躺在那。”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稻草,苍泠疑惑地自问,“这么多人,他是怎么死在那的?如果有不对劲,他不会喊吗?”
“我知道是什么了。”
嗓音嘶哑难听,答非所问。
拨弄稻草的手没有停下,苍泠却微微颔首:“嗯,我大概也知道。”
枕头下那块可有可无的羊脂玉——奎宁的腰扣,他是疯了才会当宝,随手一塞等着找机会卖给秋沁之。事发突然,他自是给忘记了。
不过现在,应当落到离洛手中成为“证据”了吧。
悉索响动,沈先靠着他席地坐下。
“我以为你会心生怨恨。”
细长的稻草在指尖寻不到平衡,轻飘飘地往一头掉了下去。
“我还以为你会打离参将一顿。”啊,还有拆了这牢房。
“正三品,”沈先厌恶地撇嘴,“我还不至于冲动如斯。”
“啧,沈世子长大了,”苍泠笑语,“懂得审视了。”挨靠的肩膀僵了一瞬。
“别说我,”拍下又横上指尖的稻草,沈先没好气地问道,“你不也没发作吗?”
苍泠莞尔:“也可能,我有自知之明?”
他扭头,“笑话,离洛不是你对手。”忽又觉得哪不对,眉头一蹙,“你是不是发现什么没有告诉我?”
“世子做梦呢。”忍不住怼了回去,苍泠扶着额,啼笑皆非,“当围观众人是死的不成?我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凑近了去瞧个仔细?”
真是,做梦。
沈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低头:“我还以为你看出来孟大爷死因。”
“我又不是仵作。”想也不想,苍泠嗤之以鼻,“即便是,黑灯瞎火的……”他突然住口。
“黑灯瞎火怎么了?”沈先奇怪地看着他,为何说了一半停下?
缓缓转过头,脖颈至肩膀绷得僵直,他的眉头拧成了结,嘴唇嗫嚅。
沈先听清了。
苍泠说:“我们或许想当然了。”
……
“滔天的火光,竟无一人看见粮官倒地?说出去,你信吗?”
“末将也不信,但一一询问过火头军所有人,”除了死去的粮官孟和安,伍校尉叹了口气,“真是没有人注意到粮官的尸身是何时出现在营帐前。”
茶叶罐子,只能证明孟和安是在与沈先他们喝完茶回来后遭遇不测。至于那枚腰扣,昨天下午奎军医在火铳营门口败给沈世子的比试,既丢人也“丢”了腰扣。
烦躁地瞥了眼帐外,天色渐渐泛白,一夜已经过去。
火势虽然扑灭,但孟和安遇害——奎军医已查验过,胸口一刀扎破了肺脏。又深又狠,几乎穿透,凶徒手段残忍且果断。
据军医推测,凶器是一把尖锐的长匕,凶徒拔刀的时候,孟和安还活着。可是他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等着死亡降临。
伍校尉无法想象,那是何其痛苦的等待?
就只一刀,孟和安浑身上下再无其他伤。他甚至无法反抗。
亦或者,孟和安根本不是凶徒的对手。
灯芯窜起黑烟,火星噼啪,不知不觉离洛盯着它看了许久。
“参与救火的官兵可曾询问过?”
伍校尉楞了楞,答曰:“未曾。”
“去问,现在就去。”
“参将?”他不理解,“那些可都是赶来帮忙的,会不会……”不太妥当。
救火救人还要被当做盘查对象,这……伍校尉眉头深锁。
“呵。”
墨色常服之上,是一张森然的笑脸。
“奸细都混进来了,你们还在想着要脸吗?”
伍校尉:!!!
……
沈先不敢置信地张着嘴,样子有些傻,但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震惊。
而说出那推测的人,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捻着手里的稻草,一截一截折成数段。
孟和安是被人杀害的。凶手杀了他之后引发火灾,然后再趁着众人救火救人乱做一团之际,将他抛尸在营帐前的空地。
众目睽睽抛尸,可在别人眼里,凶手只是一同在忙于救人。孟和安的尸身旁边,之后应是也陆续躺过几个被真正救出的士兵。
刚脱离险境,谁又会去关心身边之人是谁?能想到的,不过是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或者换句话说,火头军中,除了孟和安,没有一个士兵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
“他们不比我们早多少时日参军。”
一根稻草塞进沈先的嘴,苍泠睨了他一眼:“经历过生死的将士会如此手忙脚乱?”
稻草挂在嘴边,沈先喃喃道:“不会。”
“只有新兵才会。”所以,凶手才要放那把火。
但这些不足以让沈先惊愕得话都说不囫囵。
“沈先,沈家军真的壁垒牢固吗?”
苍泠坐在那,仿佛自问自答。
“凶手都混进来了,离参将会怀疑谁呢?”
他,又朝他看过来。
“不会是你,只剩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苍泠:凶手,听我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