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你,世子都同你说了吧,”食指落在手中的名册,林校尉又再看了眼沈先,确定没有认错人,“苍泠,身份核实之前,先在后厨帮忙。”
意想不到的去处,意料之中的结果。
沈先起先以为会安排苍泠去步兵,后厨?火头军?他是真的没想到。
“世子?”浅笑盈盈的眼眸朝他望来,意喻分明。
干笑两声,“我自是与你一块。”话都说出去了,现在后悔,他丢不起这个人。
“喂,沈先?!”谷三七忙去扯他衣服,“你考虑清楚,那可是后厨。”
“后厨怎么了?”林校尉打断了他们,阖上名册,“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说军需所用由户部调配,咱们沈家军的粮官比不得户部,可也算得上非常重要。”
浓眉英挺,目光如炬,从三人面上一一扫过。
“士兵的一日两顿,马匹的饲料喂养,没有粮官,咱们统统饿着肚子能上场打仗?况且,”拖长了音,三分戏谑三分小瞧,“你们会做饭吗?”
剩下的四分,应当是不信任吧。沈先如此猜测。
“所以,世子,还准备去后厨吗?”林校尉询问的是沈先,毕竟按名册上写的,他原本可以去的是火铳营。
火铳营,火头军,倒还真有那么一些天差地别。
“嗯,去后厨。”
林校尉点了点头,看来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
“对了,还有你,”名册拍上皱眉的脑袋,丢下一句,“也去后厨吧,好好磨磨性子。”
随着林校尉离去的脚步,操练场上响起一声震天动地的“惨叫”……
当谷三七得知被分配给粮官帮忙的只有他们三人时,发泄似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宽慰的手掌搭上他的肩头,“后悔还来得及。”沈先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重重拍掉碍眼的手,横去一个白眼,“笑话,我谷三七是会当逃兵的人吗?”撸起袖子,双手叉腰,顶着乱糟糟的鸟窝,“沈先,别一不小心自己先成了逃兵,哼。”
最后那哼声,像是要从鼻孔里跑出来。
十足十的门缝里瞧人,沈先当仁不让刚想顶回去——
“三位爷,需要给沏壶茶不?唠久了嘴巴一定渴了。”来人身材魁梧,光着膀子,一条粗麻布搭在肩上,“可惜咱这地没有点心,恐怕要委屈三位爷了。”
他的腰间围着黄渍油腻的围裙,啪,将锅铲丢进了灶台上的大铁锅。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虚假的笑容退去,变脸的速度赶得上三月的天气。
“我们也没说啥,你这人怎么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谷三七的脾气就像此刻,四月的骤雨来得快,“冷嘲热讽的,老兵了不起?”不还是个厨子。
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不屑的神情却表露无遗。
沈先在替谷三七捏了把汗的同时,扯了扯苍泠,“大人,在下沈先,这是苍泠,那厮叫谷三七,”拱手作揖,赔笑道,“往后还要麻烦大人多多指教。”
“别,区区一介粮官可受不起世子这一拜。”错开一步,避过这一礼,孟和安不客气地目光落在沈先身上,“孟某还未多谢世子慷慨呢。”
沈先不解:“慷慨?”
“鱼。”又似怕他误会,孟和安补了一句,“挺肥的。”他也好久没有吃过烤鱼了。
“啊,啊,肥就好。”
有礼又呆傻的模样,和昨日传闻中被秋沁之赶出营帐的世子不一样。
孟和安不由缓了语气:“不是我嫌弃你们,这儿的确用不着那么多人。”一下塞三个给他,是其他人不用干活了?还是他们仨等着混日子?
都不合适。
“咱沈家军目前将士八千余人,自回盛京驻扎以来,募兵不足百人。”扯下肩头的麻布掸了掸灶台的灰尘,“里里外外统共不过万人,马匹倒有千余。”
孟和安忽然顿住,两个士兵朝他们走来。
一个问:“老孟,今天做啥吃的?”
另一个问:“还有鱼吗?”
“啐,”孟和安没好气瞪他们,“没鱼不吃饭了?今天白菜煮白菜,爱吃不吃。”
俩人嘿嘿憨笑。
“吃,你煮啥咱们都爱吃。”
“对对,鱼还刺多,咱就爱白菜煮白菜。”
“如果能多加两头蒜就更好了。”
一搭一唱,直有把孟和安夸上云霄的架势。
“瞧把你们美得,是不是要再弄两头鲍鱼?”戳了口牙花子,孟和安踢了脚旁的麻袋,“赶紧的,去把菜洗了。今天晚些时候会送批猪肉来。”
瞧着他们的眼睛霎时晶亮,粗麻布重新甩回肩头。
“给你们猪骨熬个大汤,放两叶白菜。”
又是白菜。沈先腹诽着偏过头,不期然,一抹熟悉的弧度映入眼帘。
阳光下的侧脸线条柔和,密长的睫毛半掩着若有所思的眼神。
许是晒得久了,小麦色的肌肤染上一片红云。不由自主,视线停留在那张刻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他的眼睛颜色浅,像是松脂凝结的琥珀,又像慵懒的猫。他的手掌骨节分明,虎口和鱼际的位置覆着一层薄茧,那是长期习武之人特有的。
手指修长,摸上晒红的脸颊,拂过鼻梁、唇瓣。
“我脸上有花吗?”
没有花,可是比花还好看。好看得叫人……
怔怔地瞪着靠近的手,下一息,拂过唇瓣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凉凉的,如毫针扎进尾椎,酥麻酥麻的。
陡然一个激灵,啪,沈先惊恐地后退。
“你做什么吗?”
甩了甩莫名挨打的手背,羽睫垂下,抿直的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有病。”
……
“别生气了啦。”
“没生气。”
哐哐哐,锅铲在铁锅里迅速翻炒,红彤彤的尖辣被油水逼出呛人的香味。瞅准伸来的手,沈先赶忙将剥好的蒜头递上。
瞧着熟练的手势,和挽起的袖管上溅到的油渍,手里的麻布又攥紧一分。
“都说抱歉了,”没有二十遍也有十遍,沈先已经口干舌燥,“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世子又想多了。”
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真要是我想多了,那你倒是笑一个呢?”
和面炒面、淘米煮饭、挑豆子炒大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自己,生生地,硬着头皮站在一旁,全程观看苍泠冷漠地继续翻炒一锅子的白菜。
还是谷三七命好,被孟和安指派去喂那一千匹良驹。等回来可能连晚膳都赶不上,但至少不用像他尴尬地杵在原地,帮不上一点忙。
“世子要看人笑,该去教坊。”哐,锅铲撞上锅底。
沈先:……
好吧,生来锦衣玉食也是错。
“我错了,那话收回。”不然呢?继续跟他怼?沈先并无自虐的喜好,继而改口道,“多谢苍兄出手相救,救沈某于水深火热之中,沈某感激不尽。”
白菜叶子焦了边缘,梆子还硬实,端起备好的清水一碗泼洒进锅。盖上锅盖,苍泠握着油光光的锅铲,终于回头看他。
“只要你离开,我会感激你。”
“离开?”沈先不确定,“不要待在后厨?”
沉默代表了回答。
眉头倏尔靠拢,“那不行。”断然拒绝,沈先不作二想。
“你不会做饭。”
他是不会,但是,“我可以学啊。”离开后厨,不可能。
“学?”苍泠面带讥诮地看着他,“你来兵营是来学做饭的?”
“……林校尉不说了嘛,沈家军的后厨虽比不上户部,但也是很重要的。”沈先梗着脖颈,“不就做饭,我能学会,很快的。”
苍泠扯了嘴角:“真要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昂起下巴,他轻笑出声。
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苍泠望向远处:“既然世子有此决心,那下一个菜就请世子亲自动手吧。”
蓦地一顿,沈先奇怪道:“不都做完了吗?”
锅铲举高指着前方,他回头狐疑地瞅去,俩个士兵推着一个装满猪肉的板车。
一个扯开嗓门高喊:“二位,今晚的大菜来了。”
另一个拍了拍肥腻的猪腿:“猪骨炖汤,别忘了加两片白菜。”
从目瞪口呆到哭笑不得,苍泠欣赏着沈先变幻的表情。
“沈世子,还要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