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沂州停留了几日,黎遥君不想再叨扰宇文氏,便启程继续向南。

  江南风光不同于北方的凛冽,景色秀丽宜人,地方风俗和民间吃食也大不一样。

  譬如这中秋佳节的月团,便是以咸蛋黄做馅,直令黎惟卿大呼新鲜。

  “爹,你快尝尝!这比果仁馅好吃!”

  黎遥君接过来咬了一口,黎惟卿见她面色淡淡,问:“不合您口味么?”

  “嗯?没有,你多吃些。”黎遥君应道。这馅料对她来说不稀奇,水果、鲜肉、栗蓉的,哪怕是咖喱做馅的,她也都尝过。

  抬眼望去,河面徐徐划过一叶小舟,前世的事情,已经十分遥远了。

  入秋后,黎遥君建议就在汋州住下,待过了冬,北方天气回暖后再回禾州,赵清颜表示赞同,随后叫全小五在汋州城内短租了一处宅院,一行人暂住在此地。

  虽说是入秋,可江南地界的秋季与北方盛夏差别不大,夜里睡觉时经常要敞着窗子。全小五问过街坊,听说城外香樟树的树叶可以驱蚊,便带领家丁去采摘了一些回来。

  转眼到了阴寒潮湿的冬季,室内比室外还要寒冷,除了晚上休息,白天他们都尽量待在屋外。而汋州城周边该逛的都逛了个遍,赵清颜没有兴致再外出,于是黎遥君便在宅院中拉着云柳和封策陪夫人打马吊解闷。

  建光二年春,黎遥君出发赶往禾州。

  途经吉州刚在客栈落脚不久,黎遥君的房门便从外面被敲响,她出声询问:“什么事?”

  封策在外说道:“王爷,吉州巡抚遣人请您过府一叙。正在客堂等候。”

  黎遥君皱皱眉,好大的派头,还要自己去他的府上。自己与这吉州巡抚素无往来,不去也罢。

  “就说我受凉感染风寒,需要静养,日后有机会再见。”

  “是。”

  五月末,一行人抵达黑龙镇。

  看守黎家和刘家祖宅的干瘦男子听见巷子里源源不断的车轮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抹布跑了出来。

  黑龙镇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多人了,打从三十五年那次屠城之后,镇上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活下来的人仅剩原先的十分之一。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直到挤满了整条巷子,那干瘦男子手足无措地贴在墙边,看向前方走下来的气势威严之人。

  全小五上前问他:“你就是李冬?”见对方点头,回身面朝黎遥君,“爷,他便是前些年小的派人雇来看守您家祖宅的。”

  随后又对男子说道:“这位是咱们大襄朝的汤骊王。”

  干瘦男子一听,急忙跪下道:“草民拜见王爷!”

  黎遥君轻轻皱了皱眉,一听到别人喊她王爷,她就立刻想到宁怀,心里总是泛着抵触。因此,她也从不自称本王,更不让孩子叫她父王。

  “起来吧。”

  “你姓李,与弹棉郎李大可相识?”她缓缓走向家门。

  李冬闻言立刻跟上去,“回王爷,他是草民的父亲。”

  “嗯?”黎遥君停下脚步,“他可还健在?”

  “仍在。隔壁刘家的宅子他有时会过来帮草民看着。”

  到了黎家门口,她抬手推开斑驳的院门,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赵清颜望向院中,黎家的院墙地砖已经有些破败,木头房门也产生了裂纹,仿佛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踏入一步,黎遥君的脚下停顿片刻,走向院中的李子树,抚摸着树干上熟悉的纹路。接着转身进入屋内扫视周围,祖宅被打理得尚算干净。

  李冬赶紧上前收起小桌上的抹布,生怕丢了这份营生。

  黎遥君先是在黎阔的屋子里待上一阵,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床角,拍拍手边对赵清颜说:“陪我坐会儿。”

  “哥,这李子能吃么?”

  “还没熟透呢吧?”

  “我尝一个。”

  “这偏远地方,若是腹泻可没有郎中啊。”

  听见儿女的说话声,黎遥君笑了笑,问:“咱们上次回来,是三十……”

  “三十三年。”赵清颜接道。

  “你的记性比我好。”她看着纸糊的窗子,“他俩也是那年领回来的,这一晃眼,都二十年了。”

  “小心些,别摔着。”

  刘玉城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她站起身,道:“卿儿大约是又上树了。走吧,去刘家看看。”

  两人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果然,黎惟卿正脚踩着枝干在伸手去够上方的李子。

  “你若把它踩坏,待回京就别想再回娘家了。”黎遥君淡淡道。

  “我才不信您能如此狠心。不就是一棵树嘛,女儿下来就是了。”说着,人便蹦了下来。

  黎遥君望向儿时常常攀爬的这棵李子树,当年自己便是在这里做下了影响一生的决定。

  几人走出黎家院门,右转没几步便到了刘家。

  黎遥君当先进入在院子中央站定,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刘家婶子的死状,她深吸一口气,朝刘玉城招招手,“还记得你家么?”

  刘玉城点点头,“记得。”慢慢走向后院的牛棚,停在一旁的地窖窖口,这里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地方。

  “在想什么?”

  “三叔,其实在大伯告诉我爹娘久不露面的真相之前,我就想到过他们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黎遥君站在他身边,抬手按住刘玉城的肩膀,“稍后同我一起去镇口祭拜他们。”

  “嗯。”

  马车驶过青云街,又向西穿过一个路口,几人陆续从车上下来,云柳叫家丁取出来时在禾州城采买好的祭品和元宝纸钱摆放整齐,而后便带着家丁退向不远处。

  当年禾州因战乱尸横遍野,朝廷只得命各地挖下万人坑用以掩埋亡者,身故之人连块容身之地都没能得到。

  黎遥君打算回头叫全小五给刘家置办一处衣冠冢,也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有个去处。

  祭拜完刘家,她站起来锤锤腿,直起身子看向黑龙镇的东边,“金绍,去帽子山。”

  “哎。”

  到了山脚下,黎遥君仔细回忆了一遍刘小临曾经领她走过的小路,举步踏入草丛。

  走了一阵,赵清颜忽然说:“错了,这边。”

  “啊?可我记得是我这边。”

  “你方才还说我记性好呢。”

  黎遥君笑笑,“那就听你的。”

  大约一刻过后,几人先祭拜过黎家夫妇,然后走了一段路来到黎阔墓前,赵清颜吩咐过后,家丁们便上前清理着四周杂草。

  黎遥君蹲着拂去墓碑前的尘灰,弯起嘴角笑了笑。

  “爷爷,我带着全家回来了。”她一边摆上祭品一边说着,“您的曾孙媳妇抱着孩子不大方便,我让她留在咱家了。”

  她朝身后招招手,“都来磕头!”

  过了一会儿,她跪在地上不时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口中说道:“如今我已是襄朝的异姓王,官拜一品大将军,您得特别开心吧?小时候答应您的事,现在已经全都做到了。”

  “不过我想辞官,可皇上不准。便只能在外多拖些时日,也不知还能拖多久。”

  赵清颜取来水囊,走近蹲下道:“喝些水吧。”

  她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袖口擦擦嘴边,对夫人说:“你带他们下山先回去,我想在这独自待会儿。”

  “山里野兽多,你要小心。”

  “嗯。”

  赵清颜站起身体转向封策,后者微微点头。

  待众人离开,封策向后退去,站在了距黎遥君大约五丈的位置。

  黎遥君静静看着墓碑上黎阔的名字,手中又添了一叠纸钱,“您说,若当初没有做那个决定,我现今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也许早就死在三十五年了罢。”

  “戎马半生,其中苦楚,又能向谁人说。”

  纷乱的回忆冲击而来,她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幕幕飞速掠过。

  睫毛缓缓湿润,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将从军以后三十多年来所受的惊忧和委屈向爷爷尽数倾诉。

  此刻的黎遥君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自己仍是绕在黎阔膝侧的小小孩童。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双眼,目光透过泪水仰望着几近遮盖了天空的葱茏林木。

  “若时光能够停留在儿时,该多好。”

  抬手在脸上左右抹了两下,她扯出一个尚算能看的笑容,“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既然选择了从军,守护百姓便是我此生的责任。”

  把元宝纸钱全部烧尽,黎遥君缓慢站起来,道:“爷爷,皇上不肯放我辞官,今后孙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京城家中的祠堂里有您和爹娘的牌位,待逢年过节,咱们就像以前那样,在京城说话罢。”

  立在原地凝视片刻,便抬脚沿来时小路走下了帽子山。

  一出山林,就看到马车还在山脚下等候。

  “爹。”黎照初上前。

  “为何没回去?”

  “娘不放心,要等您一同回。”

  黎遥君走近赵清颜身边,将她的手在掌心里握了握,“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行至一处开阔平原时,黎遥君让金绍停下,命随行士兵牵来两匹马。

  她抬头望向远方的一个小山坡,对身后说道:“照初,你的御马之术这些年可有落下?”

  黎照初爽朗笑道:“一品大将军的儿子,定不会荒废御马之术。”

  “哦?比比?”说罢翻身上马,遥指向那个小山坡,“看谁先到。”

  “好!”黎照初踩上马镫,却见黎遥君当即一甩马鞭,策马疾驰而出。

  “爹!等等我!”

  黎遥君勒马驻足看向他,意气风发地畅快一笑。

  逆光之下,夕阳为她周身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淡淡的青草香气散入风里,衣袂飘动,炯炯有神的双眼光芒毕现。

  她调转马头遥望远方,豪气干云道: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驾!”

  马匹上的背影悠悠远去,逐渐隐没在了天边泛起的金色光晕中。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官留步,还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