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回到那个曾经哭着说再也不要回来了的亲生父亲家里，书杬心里倒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百感交集。
而且还有一桩喜事发生，那就是在这个家中勤勤恳恳工作了几十年，一手将她带大的兰姨终于退休了，与儿女一起移居海外，开始享受天伦之乐。
虽然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再见到面，但是书杬还是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
午间，太阳有些毒辣，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一丝凉风都透不进来，连树荫之下都在发烫。
庭院里的花儿败谢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几棵向阳生长的小树苗，绿叶青翠，大抵是被人精心照料了，状态很好，不畏炎热。
室内餐厅则是烧了一大桌的好菜，陆见淮瞥过视线看了一眼，随后挑了挑眉毛，一只手揽住书杬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报告，今天满桌全是你爱吃的菜，不爱的蔬菜一道都没出现。”
足以可见老父亲一颗想修复与闺女破碎关系的心了。
书杬没说话，努了努嘴。
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家里先开口说客套话的是那个什么叫做“雯珏”的女人，垂着眼，满脸的歉意：“杬杬啊，我知道你不乐意见到我们母女俩，我们现在就走，不会打扰你和你爸爸一起吃饭的，你就放心好了。”
“而且你都不知道你爸爸昨天晚上知道了你今天要来帮他过生日，他有多激动啊，差点儿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一旁，当事人书父一直都未曾开口说话。
所以有的时候陆见淮真的觉得这男人挺了不起的，在外官场上他是可以呼风唤雨的顶级政客，一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杀手底下一大批小官员的仕途。
可是现在在这个家里，却是一个因为害怕得罪自己亲生闺女，连话都不讲的脆弱父亲了。
他小姑娘的本事可真大。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书杬愿意松口一句，那么她父亲也不会表现得太难做。
毕竟现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分得清孰轻孰重。
轻咳了一声，陆见淮用只有两个人才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昨天晚上怎么教你的，现在应该说点儿什么？”
书杬抿了抿唇，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你都故意对我说这种话了，我还怎么好意思不让你们留下来吃午餐，说出去我多让人讨厌啊。”
陆见淮：“……”
得，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熊孩子。
在这个家中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尴尬之前，陆见淮再次笑着开口了，把身前的小妮子拉到后面一点，他说道：“杬杬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想让你们留下来一起吃午餐。”
侧过头面向她时，语气里多出了一丝威胁，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一样：“是吧，宝宝？”
书杬打了个哆嗦，想到了昨天晚上，腰到现在都有些隐隐作痛呢。
她快速地上下点头，认可得很快，夹了一丝小傲娇：“反正这么多菜，三个人也不可能会吃得完啊。”
众人都知道她这是妥协了的意思，在今日，至少称得上是个花好月圆。
落座时，陆见淮找准时机，偷偷地亲了一下这小姑娘的右侧脸颊，勾着唇角说道：“我们杬杬今天表现得也太棒了吧。”
跟哄小孩似的。
书杬只是歪歪嘴而已，虽然内心早就乐开一朵长着大龅牙的霸王食人花了。
吃饭之前，陆见淮差点儿忘记送上生日礼物，是一大堆经过层层筛选的进口保健品，他低声解释：“这些都是杬杬为您挑选的，她说想让您老当益壮。”
“好别被我这个不孝女给气死。”书杬还在后面接了一句。
闻言，书父冷哼了一声，心里的欢愉与口头下意识的批评截然相反，他说：“你也知道你不孝？”
两人水火不容，仿佛下一秒就能开始摔盘子争执。
陆见淮只哄得住书杬一个，拿起旁边的热毛巾给她擦手，甚至不惜以贬低自己为代价，安慰道：“不要生气，我都被咱妈骂了二十几年的逆子了。”
好不容易才熬到开餐时间。
书父先吃了一筷长寿面，其他人才开始动筷子。
大家似乎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整张丰盛的餐桌之上，只照顾书杬一个人，好吃的菜全部转留在她的面前。
还有陆见淮剥虾壳剥肉皮等等，不停地伺候着。
书杬咬了一口蘸了泰式酸甜酱的虾肉，一抬眼，发现对面坐的女孩儿正好是那个雯珏带来的女儿，年龄似乎比她小一点，上高中的样子。
她转了转餐盘，把面前的蒸鱼转到这个女孩子的面前，轻声说道：“你还在上学吗，多吃一点补补。”
女孩儿下意识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小声说：“谢谢”，然后她仿佛是被人事前教好的一样，又道歉道：“姐姐对不起，之前是我太任性了，那么多空房间还非要睡在你以前的房间，真的对不起，我已经搬出去了。”
说完之后，她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主座上的一脸威严的男人。
“不用，我已经不打算再回来住了，你可以重新搬回去，确实是那间房间的朝向最好。”书杬眼里子都不撩，淡淡地说道。
一开始，连陆见淮都以为她这是因为生气而说的反话，过了几秒钟，她又叮嘱：“夏天来了，傍晚你最好少开一点窗户，这边树太茂盛，蚊虫也很多的。”
女孩儿明显的手足无措了，又转过头去看她的妈妈，不知道该回答一些什么，事实上，她的妈妈也懵了。
大概是觉得她这个坏脾气的大小姐怎么突然就转性变好了吧。
书杬低下头笑了笑。
她是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大概是因为那间房间是早就被她从心底里放弃了的东西吧。
反正她已经有新家了，是真正的“家”。
听完这番对话之后，只有书父的神色凝重，不太好看，一点也没有一副寿星的喜悦模样，包括切蛋糕时都是的，拿着塑料刀的手很重，灌满了怒气。
即便是这样，那第一块蛋糕还是递给了书杬，上面有很多奶油、水果和巧克力。
饭后，陆见淮被找到楼上书房里去单聊了，他来之前就做好了要和老丈人沟通的准备，但真正面临这事的时候吧，手心还是紧张到出汗了。
毕竟他从小好像就不受这位老丈人待见。
小的时候疯玩到半夜，把睡着的书杬送回家时，还挨他训过，可凶了，他也怕啊。
敲门两声，里面传出了低沉稳重的声音：“进来吧。”
书父坐在深褐色的木桌前，上面摊开了很多文件，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直接进入正题：“指望杬杬是没什么可能了，我打算把我的人脉都介绍给你。”
一听这话，陆见淮慌了，连忙拒绝：“别啊爸，我就不是官场那块料。”
整个书房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反应了很长时间，陆见淮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嘴，重新叫道：“不是……姨夫。”
书父咧了咧嘴。
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上，他干脆也主动说清楚了：“绑架那事我看出来了，你对我们杬杬是真心的好，把她的余生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有空可以多带她回来坐坐。”
陆见淮怔了怔。
从未料想到一切竟然会如此的简单，老丈人面前，他当然也只能顺从着，乖乖点了点头。
抬眼的一瞬间，这个脸上也爬起纵横沟壑的中年男人也看向了他，四目相对着，他突然先笑，淡淡地说道：“还有，小陆，谢谢你现在这么优秀，从小就在照顾我的女儿，我是一个失职的父亲，我一直都知道。”
陆见淮都感觉眼眶灼热了。
不过继承他政治野心这事儿吧，还真的是硬着头皮也办不到，只能再次拒绝了，然后拿出了之前在那个【圆与万物】的展览会上，书杬广受好评的照片。
他解释道：“姨夫，其实模特这行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书杬一直都那么努力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要获得你的认可。”
“她真的很棒啊，一路上自己一个人坚强x的成长着，不要任何人帮忙，还反而将不少人从困境中拯救，现在她绽放了，在网络上还有很多喜欢她的粉丝。”
——“不管怎样，我都只想她理直气壮的尽兴活着。”
书父敛下眸子，看着桌子上的手机屏幕，这些照片其实他有亲自去现场看过，那是展览即将结束举办的最后一天，女儿这么灿烂的笑容，是他们面对面之时，从未露出过的。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强行认为的“好”与“正确”做错了？因为从来没有一次以她的心情考虑过。
只觉得她还小，永远都不会懂事，不会成熟，所以需要为她铺路，好让她可以少吃一点苦头。
殊不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最后却成为了她人生里吃过的最大苦头。
正想开口说话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粗鲁暴力地推开了，书杬打量了一眼四周，看到陆见淮没有挨打挨揍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然让她留在客厅里等着，真的很担心呀！
“陆见淮，我们回家吧，你忘记了吗，今天还要给圈圈洗澡呢。”书杬说道，是真的，没有骗人，只不过这会儿提出来，有点奇怪而已。
陆见淮看了眼另外一个男人，有些犹豫要不要立即答应下来。
结果书父主动起身，绕过了桌子，他的手中不知道是何时多出了一张银行卡的，递给书杬说道：“我年轻时也经商过，攒下了一些钱，这卡里将近八位数的存款还是有的，都给你，留着慢慢花吧。”
“杬杬，你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不能再随随便便的任性了，脾气得收收。”
由于书杬专心致志地在心里默默掰手指头计算八位数到底是多少，从而导致她都没有听见后半句话的内容。
这张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银行卡，拿在手心里，怎么会是沉甸甸的！
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书杬特别生硬冰冷地回答道：“谢谢，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其实要个一半就行。
书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回去的路上，车子开了好一会儿，书杬突然收到了她父亲的短信，是语音，在寂静到只剩下风声的车内沉重响起。
“我后来有听你母亲说，说你不愿意去领结婚证，也不想要生小孩，是因为我们在你小的时候总吵架还离婚了的原因。”
“杬杬，我对你感到抱歉，但从一开始我与你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是有爱的，可人生包含太多变数，你想知道结果，只能怀揣着对明天的不安然而慢慢走下去。你母亲改嫁后，其实我们一直都有联系，她是开心的，我也很欣慰。”
“这些话可能太晚告诉了你，爸爸……爸爸一直都是爱你的，还有你拍摄的那些照片，都很漂亮──”
语音越到后面就越不清晰了，即使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也于事无补。
书杬忽然鼻尖泛酸。
她其实也很清楚，一直都敢这么为非作歹的原因，就是仗着父亲的宠爱。
开口时，声线都有丝颤抖了：“干嘛给我发这么肉麻煽情的东西啊，真的讨厌死了……还有他今天怎么会长出那么多白头发，平常在家里也不知道染一下，真的是……”
正在开车的陆见淮也动容了几秒钟，嗓音哑哑地说道：“杬杬，他是爱你的，我们好多人都爱着你。”
所以不要再彷徨。
也不要总觉得没有安全感了。
车子遇到路口红灯，正好停下。
陆见淮转过了头，看着副驾驶上坐着的小姑娘，轻笑着说道：“你一定不知道吧，我们的人生都因你而幸福。”
书杬感觉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说实话，小的时候父母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段日子里，她最怀疑的事情就是她自己为什么要出生。
幼儿园的老师上课说，爸爸妈妈有爱了，才会产下他们爱情的结晶。
她明明什么也不是的。
可是陆见淮现在却说，她也是别人的幸福。
这是真的吗？
在前方绿灯跳出来后，书杬偷偷地抹了一下眼角不小心淌出来的泪水，她别过头看向窗外，小声问道：“那下次我如果还想要回去的话，你还会陪着我一起吗？”
陆见淮失笑，回答道：“当然陪了。”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就像我们小的时候那样，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保证，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