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 伊九伊就为左思嘉的精致程度惊讶过。染头发的东西一大堆,护肤的一大堆,手就更别说了, 定期能看到他在抹蜂蜡或修指甲。

  相比之下,伊九伊大约更自然一点, 发现有白头发也不怎么拔掉。

  他落座,坐到方之樱身边。左思嘉看着伊九伊微笑,跟她说:“今天有点热。”

  “是的。”她也回应,“气温一下就升上来了。”

  餐厅里冷气开得充足, 倒是凉爽宜人。

  方之樱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了。人到齐了。正好, 我也想介绍一下……”

  左思嘉看着他,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方之樱被他的表情噎住,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问问他的意思:“怎么了?”

  左思嘉说:“先吃饭吧。”

  方之樱移动目光,看到另一边的伊九伊,想来想去, 好像这话也在理。

  “哦……对,”他妥协了,“先吃饭。先吃饭吧。”

  旋转餐厅只在下午和晚上有两场营业, 全都是自助餐。他们去取餐盘。伊九伊抽出盘子, 转了一圈。其实好吃的很多, 伊九伊又喜欢吃东西, 但是, 最近有点上火, 可能是长了口疮,不知道是该怨天气, 还是荔枝吃得有点多。就因为这样,她没有多少胃口。

  她正遗憾,忽然间,左思嘉从背后攥住了她的手腕。

  伊九伊还不清楚是什么事,仓促回头,左思嘉已经靠过来。他说:“等会儿我们单独走吧?”

  什么?

  伊九伊没明白,左思嘉已经走了。

  落座后,伊九伊这边都是中国菜,而且是清淡的饮食。方之樱则盛了成年男性的食量,现烤的牛肉更是滴着鲜红的汁液。

  方之樱能吃,更能说,马上开始夸夸其谈。他见闻广博,谈的不仅限于音乐,还有政治、财经、文化政策。

  左思嘉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伊九伊一心一意用筷子从粥里挑青豆吃。忽然间,她注意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对面的人已经悄悄入侵她的领地。在桌下,左思嘉离她有些太近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什么信号。

  伊九伊抬起腿,搭到膝盖上,脚尖贴到他脚踝。左思嘉毫无反应。可这种时候,没有反应才证明有回应。

  话题告一段落,桌上的茶杯也见底。伊九伊接到一个工作上的电话,她说:“不好意思,稍等一下。”然后起身去接电话。

  伊九伊站到餐厅外讲电话。

  她正回复人家关于合同的详细内容,就看到左思嘉出现在视野。他怎么也出来了?

  她还没想出答案,电话也差不多结束了。

  左思嘉说:“走吧。”

  “啊?”伊九伊有点茫然。可她不想拒绝。

  时间凑巧,刚好有人乘电梯来这层就餐。对方一离开,左思嘉和伊九伊就走了进去。

  直到电梯开始向下降,两个人才松懈下来。左思嘉靠在围栏边,伊九伊则看向观光电梯外的景色。

  伊九伊问:“你不想和他一起吃饭吗?”

  左思嘉回答:“我等下会和他道歉的。方之樱是个好人。”就是嘴太碎了,而且控制欲很强。

  他不想说别人坏话的,绞尽脑汁想了一阵,只能把真心话说出口:“但我想跟朋友单独待在一起。”

  伊九伊侧过眼睛,不是直面看,而是有点俏皮的,好像偷看一样瞄他一眼。然后,她故意假装拿乔,说:“那就带朋友去更好的地方玩吧。”

  提前预约过,酒店帮忙叫了出租车,伊九伊先上车,左思嘉代替侍者替她关车门,然后坐到另一侧。

  已经是晚上了。

  附近有故居景点,会开放到晚上八点钟。时间来不及,他们下了出租车,着急要走。左思嘉掏出手机付钱,可是网络连不上,换伊九伊的扫码,伊九伊的也连不上。两个人手忙脚乱,越忙越乱。左思嘉索性掏钱夹,抽出钞票,结果硬币零钱掉了一地。他弯下腰去捡,膝盖碰到地面,笑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伊九伊实在忍不住,也笑出声来。好奇怪,人越着急,越出错,越好笑。

  明明要遭殃了,明明计划不顺利,却还是笑得出声。

  这肯定和身边同行的人脱不了关系。

  左思嘉去扶她的手肘,笑声掺杂在话语中间,不连贯地让她先去买票。伊九伊点点头,掉头走了。

  左思嘉单膝跪地,一枚一枚捡起硬币,起身拍拍灰,赶紧去往伊九伊身边。她买到票,抓住检票处的工作人员,回过头来找他。

  他看到她,随之加快脚步。

  我们之间有好多待解决的问题,可我控制不住,见到你就很快乐。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

  一进门,伊九伊就晃悠着票根,笑眼弯弯地说:“我们赶上了。”

  左思嘉特意把手机塞到口袋里,就为了空出两只手,悬在她面前。伊九伊呆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是什么,跟他击掌,击了好几下。票根都掉了。左思嘉捡起来。

  他们可以很自然地说话,接着之前某次没说完的继续说下去,随时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仿佛把刚才那件事存储在某个地方,以后仍能取出来。

  最后一趟参观结束后,工作人员把入口门关上了。其他游客在园子里慢慢地闲逛。左思嘉和伊九伊也在其中,平凡而宁静地走着,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伊九伊说:“……古代采桑养蚕,桑林在野外的道路上,茂盛隐蔽,是适合男女幽会的场所。古代人的日常起居和风俗都会被记录和反映在当时的文艺作品当中。”

  左思嘉说:“嗯嗯。就像你那天说的那篇一样。”

  伊九伊说:“是的。我挺喜欢这些东西的。但是,古代的爱情有点可怕。”

  左思嘉说:“他们说,因为现在节奏变得很快,所以一些真挚和深刻的东西才消失了。那按照这个逻辑,古代的东西就应该是好的。很奇怪。”

  伊九伊说:“是呀。所以……”

  又说了很多,直到自己口干舌燥,伊九伊才慢慢停了下来。她看着左思嘉,发现他盯着自己看,忍不住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吗?”

  左思嘉看着她,过了几秒后说:“不说也可以,反正你肯定都听腻了。”

  “什么?”

  他往前走了:“夸你的话。”

  伊九伊一怔,也迈开脚步跟上去,轻轻用肩膀蹭他的手臂:“说吧,说说看。”

  左思嘉却不肯提了,把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仰起头看树,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啊?什么?好像听到猫叫了。”

  在古色古香的遗址转了一圈,出去以后,两个人选了附近的餐厅吃饭。

  递餐具给伊九伊的时候,左思嘉说了今天肯定要告诉她的事:“方先生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筹备让我重新演出。”

  伊九伊早就听说了,也就不意外。她放慢了动作。

  左思嘉忽然问:“你觉得这样好吗?”

  伊九伊看着左思嘉,光从表情上看,读不出左思嘉有什么想法。他看起来就像头脑空空的梦游者。

  最后,伊九伊回答说:“好的吧。”她也不是很清楚。

  吃了一口煮到绵软的东坡肉,伊九伊起初津津有味,可马上,又不由得抬手搭住脸颊。

  左思嘉注意到她不高兴,问她说:“怎么了?”

  “生了口疮。”伊九伊回答,又还是拿起了筷子。

  他没说什么。

  他们是参观景点的最后一批游客,也是这家餐厅离开最晚的最后一桌顾客。左思嘉付钱的时候,伊九伊就站在店外面吹着风抽烟。

  他走出来,她去掏挎包里的烟盒。左思嘉看她拿东西不方便,于是伸手代劳。他拿了她的烟盒,打开,递过去。伊九伊把剩下的烟放进去。

  饭也吃完了。伊九伊在想,是不是要打车回去了。但是,左思嘉却自顾自往另一侧走。

  她只好跟着他。

  他们进了一家药店。伊九伊不明所以,坐到店外的长椅上。

  再出来时,左思嘉像变魔术似的,先给了她一小瓶漱口水。伊九伊懵懵懂懂,也不清楚要做什么,半推半就地漱口。她抬起头,骤然发现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纸杯,让她能吐在里面。

  然后,他拿出了棉签和药瓶。

  左思嘉坐到她身边,对她说:“在哪边?”

  伊九伊开始不安了:“咦?”

  “从外面指给我看。”

  伊九伊还是茫然。左思嘉没有干等下去,用拿药瓶的那只手上前,食指和拇指正在使用中,因此只能用无名指轻轻贴住她的脸,依靠刚才就餐的记忆去摸索:“这里?这里?”

  “……”她伸出手,按住脸颊某个位置,腮肉底下的口腔里隐隐作痛。伊九伊很小声很小声,有点委屈地说,“这里啦。”

  她还是犹豫着张开了嘴巴。

  左思嘉拿着棉签,探入她口中。药与伤口接触,与此同时,抵住脸颊外面的手指也感觉到棉签的移动。伊九伊痛得有点想流眼泪,又忍不住去看左思嘉的脸。

  他抽回手,把药装回袋子里交给她:“这段时间就别抽烟了。一天涂两到三次。”

  “谢谢。”嘴巴里涂了药,伊九伊总觉得怪怪的,舌头舔着那一侧的牙龈。

  却被左思嘉注意到了。

  他说:“不要舔哦。”

  “你怎么知道?”她很意外他是怎么看穿的,于是故意测试,尽量保持着嘴巴不动,舌头移动。

  左思嘉转过头,整个身体都侧过去,就为了调动全部精力关注她。他稍稍眯起眼,立即说:“不要舔。”

  伊九伊从袋子里取出药,去读说明书,心里想,他刚才要是找她要积分卡就好了,她有这家药店的积分卡:“有点苦苦的。”

  他好笑:“都说要你别舔了。”

  她看着他,忽然说:“和你做朋友真好。”

  “嗯?”左思嘉思维没太转过来,等他细想片刻,随即说,“我可能还是没有把你当朋友看。”

  伊九伊一直不说话,他感觉到些许凉意。夜风习习。“走吧。”左思嘉怕她难回答,率先起身,来到她跟前,补充道,“我知道,我是毁灭纯爱的‘犯人’——”

  她却打断他:“我也是的。”

  伊九伊低着头,把两只脚并拢,轻轻伸出去,像自己跟自己玩的孩子一般。可是,这样的玩耍嬉戏并不能排解寂寞,越发叫人无奈。她说:“我最近在想,或许,我和我看不起的人们并没有区别。

  “我伤害了一些人,因为我的任性,可我却以为都是因为爱。我太傲慢了,太自大了。现在我发现,我以为的好,其实并不怎样。我以为的坏,和我没多大区别。”她不由得停顿了,缓缓地呼吸,接着说,“我也有点不相信爱情了。”

  伊九伊忽然感到一阵触感。

  左思嘉忽然把手放到了她头上,他自己也有点意外。没有理由,莫名其妙,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她混乱了,连受伤都很真诚,像将自己剖开的水果,向他坦白,期待着他,不论他是要吃掉她,还是等着她溃烂。左思嘉什么都不会做,但也不愿意她坏掉。

  他只能迟疑地摸摸她,然后,收回手:“慢慢来吧。我会等你。你想和我保持什么关系都可以。”

  左思嘉陪伊九伊等到车,她已经坐上去。他才突然想起什么,趁车还没开走,追上去说:“我下周要出国一趟。要去上一些课……因为演出。”

  伊九伊正在听电话,听筒开得声音有点大,是男人的声音,在说:“那你现在过来吧。”

  伊九伊拿开正和柳良硕保持通话的手机,她对左思嘉说:“好。注意安全。”

  之后这些对话,左思嘉都没仔细记住。回去路上,他只是一直默默在怀疑耐心等待的危险和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