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装潢很简单, 大片大片漆着明黄色,即便是其他颜色,也都是纯净的, 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品。

  客人不多,时间还早。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店员。书倒是多, 堆积得到处都是。要是穿的衣服、背得包比较夸张,走路一不注意,就有可能撞倒一堆书。

  放杂志的架子就在一旁,左思嘉取了一本外文杂志, 开始翻阅。

  他拿下第一个合约的比赛五年一次,除此之外, 还有大大小小各色广泛受到认可的国际赛事。戴过“天才”这顶王冠的人数不胜数, 简直令这两个字掉价。

  出道的唱片公司在古典乐业界独占鳌头,之后又陆续推陈出新,捧起不少新的钢琴家。

  稚嫩的面孔出现在演出成功的报道中,下面的评论也都是以表扬为主。

  “捍卫古典音乐的尊严”“提升古典音乐在乐坛的地位”“打破钢琴演奏的刻板印象,开创新的音乐盛宴”, 诸如此类华而不实的评论全是废话。

  相关人士的采访中,方之樱的外文名赫然出现。左思嘉目光下移。不愧是制造话题、搅乱舆论的老手,满篇赞誉中, 他说得也是好评价, 可是, 换个角度读又像在阴阳怪气。真不理解, 一个华裔而已, 怎么这么懂《春秋》艺术。

  但显然, 从杂志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很吃他这套的。

  大家都太冠冕堂皇, 太装模作样,太假,因此,像他这样的也有趣。

  左思嘉往后翻,这本艺术杂志里还有方之樱的专栏。

  长得像狐猴的男人西装革履,拍了那种艺术家几乎人手一张的深沉形象照,和他的介绍一起列在一角。在他这篇文章里,方之樱聊了自己最近听的中东音乐,又扯了一些阿拉伯语,最后,作为闲笔,讲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用英文洋洋洒洒这样写:“雨后与佳人相伴,去常吃一种炖鸡的餐厅小聚。心情本该愉快,却偶遇一位小小故人,以至之后都心中不快。

  “闲时看Bachtrack,可我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我们的领域中是否缺少了某些声音,我们或许正在培养出一类音乐家,而他们终将毁掉我们。

  “我想念过去我错失的演奏者,犹记当年,你严格参照谱面,演奏着与你个性截然不同的曲目,却仍能打动人们的心。之后,在我心中,我便成为了你忠诚的朋友。希望今夜你的肖邦24首前奏曲能入我梦。”

  这个人……

  那天,他和方之樱遇到的餐厅的招牌菜是炖菜,鸡肉好像也很有名。而且,左思嘉小时候和他碰面那次,弹的确实是他比较不喜欢的曲子。

  肖邦24首前奏曲啊。

  是他录制过唱片的曲子。

  拿着杂志,左思嘉的视线移动,最后停留在方之樱那张有点滑稽的人像照上。虽然他早就习惯业内形形色色的评论风格,也清楚笔者是故意煽情,但是,还是不得不说,好做作,好肉麻。

  他合上这本杂志,把它放回架子上。

  左思嘉正站着出神,门口铃响,伊九伊走进店内,环顾四周,不紧不慢来到他身后。她说:“也没有那么新。”

  “开了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没营业。”左思嘉说。

  他们分开逛了一会儿,伊九伊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抽出来翻了几页,竟然还挺有意思。

  书店开放阅读,她看了一圈,侧身坐到过道旁充当座位的台阶上。伊九伊只打算看一会儿,今天又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没准备独自耗费太多时间。那是一本英国作家的书,她想着,好看就买,结果不小心看入迷了。

  等回过神来,伊九伊就像《窃读记》里写的一样,咽了一口唾沫,像把所有刚刚读的东西咽下去,抬起头来,发现灯都亮了。

  她认为这本书有趣,但也没到那种程度,想着还是别买了。刚思考着起身,伊九伊幡然醒悟,想起自己是和左思嘉一起来的。

  他肯定等烦了。

  视野之内没找到人,她又拿出手机,发了一则消息给他。

  伊九伊绕着书店找了一圈,始终没看见他,消息也没回,无意中,她发现这里还有二楼。

  做过工艺的楼梯盘旋着,伊九伊迟疑地往上走。

  二楼也有一些顾客,另一边甚至还有店员在移动座椅,大概等会儿会有什么宣传活动。这都是伊九伊在下里常经手的工作,非常之熟悉。

  她穿过林立的书架,终于,在其中找到左思嘉。

  他旁边有几个女初中生在找书,伊九伊过来时,小女生在眉来眼去。不奇怪,在街头偶遇美人,难免和朋友感慨一下。更何况,左思嘉一点都没察觉。倒是伊九伊突然降临,吓了小姑娘们一跳,害她们像小鸟似的飞走了。

  伊九伊说:“你在这里啊。”

  左思嘉拿了本书,正在看一本书,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抬起头。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这么晚了?”连他都很意外。

  之前不必要的担心烟消云散。伊九伊说:“是的呀。”

  他走出来。他们站在书架中间的过道里。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也不做其他事,静静地待着。她手机响了一下,掏出来,只有提醒,迟迟打不开界面。

  “这里网络真不好。”伊九伊说。

  左思嘉也掏出手机,他的倒是顺畅:“我给你开一个热点?”

  她说:“好。你的有吗?”

  他打开热点,她搜索又花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连上。“之后会好的。”伊九伊说。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出去。

  离开书的区域,左思嘉看到很多人,困惑说:“怎么这么多人。”

  伊九伊说:“那边有一个新书宣传,作者也来了。要去看看吗?”

  左思嘉问她:“你想去吗?”

  “还可以。去坐坐吧。”

  因为伊九伊这样说,所以左思嘉也去了。作者不是那么红,店员很热情,一直让他们往前坐。最后,他们俩不得已坐到了很前面。作者一点也不在乎人气,在台上侃侃而谈,把新书宣传弄得像是一场脱口秀。

  伊九伊太喜欢了,不由自主地说:“好想去要签名。”

  左思嘉一边鼓掌一边侧过头,默默望着她。然后他起身:“我去买书。”

  “等一下。”伊九伊捉住他的手,握着他,“这场没有签名的活动。”

  他却很自然地去了。伊九伊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会社交,但左思嘉比她外向得多。

  伊九伊离得远远的 ,看到左思嘉在跟作者交谈,然后作者乐呵呵地开始签名,而他则回过头来,在人群里找着什么。她纹丝不动,终于,他看到她了。等作者签完,左思嘉就道了谢,拿着,面带微笑,走过来把书给她。

  他们买了面包,在那里吃了晚餐。挑选蛋糕的时候,伊九伊又开始拿不定主意了。她在吃这件事上向来有热情。泡芙塔和派看起来都很好吃。

  左思嘉说:“那就都选吧。我们分着吃。”

  然后,食物送到的时候,他们把食物切成块,然后分着吃。派烤得很脆,好吃得要命。左思嘉说:“刚才那个作者谈感情和生活的那部分很有趣。”

  “是的。”伊九伊回答了,但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他们吃完就走了。伊九伊很喜欢那个派,倒是说了很多烤派的事。她说:“枫糖的香味真的很适合。我以前吃过洋葱的,冷掉的洋葱汁也很香。不过,我喜欢甜口的。”

  “感觉到了。”左思嘉默默地听着,时不时接话,让她能继续说,“你应该少吃点甜的。酒也要少喝。”

  “我不会发胖。”她把奶油搅得乱糟糟的。

  “不是胖不胖的问题。”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上次吃海胆,吃和蟹肉、鱼子一起铺的杯子的时候也淋了糖浆。你是平时在家没糖吃的小孩吗?”

  伊九伊抿着嘴唇,抬起眼睛,又压下去,害羞地笑一笑。

  天黑了。他拎着面包,她拿着书,两个人走在林荫下。假如是白天,树叶的影子会很美,到了晚上,就有点儿恐怖了。人行道很宽,连车灯都好远,两个人步行,四处寂静无声。

  别的地方暗,因而显得路灯特别亮。亮得像太阳一样。

  回到家以后,左思嘉想要自己忙一会儿,伊九伊也准备看看今天买的书,两个人商量好了,很自然地分开,各自去干各自的事情。

  左思嘉上了楼,关上房门。家里隔音很好,但他没关窗户,楼下也开着窗,所以隐隐还是能听到。

  他在练琴。伊九伊不知道曲子,假如她去问问达斐瑶或其他爱好古典乐的人的话,她会被告知,是肖邦。缓板,6/4拍子,优美的,缓和的。她坐在楼下看了会儿书。

  猫忽然出来了,跳到她身上。她就一边摸着它,一边看书。

  感到厌烦了,伊九伊把书放到桌子上,用手机调出监控,看了看自己家的猫。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他没有读,她就上了楼。

  伊九伊敲门,左思嘉没听见,她就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快打呵欠了,左思嘉才出来。他拿着手机,匆匆忙忙的,差点撞倒她。

  左思嘉连退几步,亮着的屏幕上还是和她聊天的消息界面,明显,他刚刚才看到她的联络。

  “你累了?”左思嘉说,“我忘了看时间。你去洗澡吧。我带你去。”

  他明明已经给她送过一次衣服,却又带她到了上次的房间,像变魔术似的,重新变出不少女士服装,这次的更具家居气氛,齐全到叫人害怕。

  她问他:“这都是哪里来的?冬妈的?”

  左思嘉笑了,离得很近,能看得到虎牙:“本来是给家里人的。总不可能我有女装的兴趣吧?”

  伊九伊把外套和外套里的东西留在他卧室,去用一楼的浴室。

  “我房间也有浴室,但是……这房子很旧了,水压有点怪。用下面的更好。”

  这栋老房子实在有够老,装置很西式,很古典,不过,对现在的社会和生活来说会有一些不方便。

  伊九伊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发现左思嘉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就是她刚才看书的地方。他睡着了。

  在家里,左思嘉脱掉了外套,却没有摘掉围巾,用很难辨认户外还是室内的扮相打盹。

  伊九伊走到他跟前,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肩。

  左思嘉醒过来,睡眼惺忪,对自己身处何处茫然不知的状态维持了几秒。然后,他站起身,默不作声地也去洗漱。

  趁他洗澡的时候,伊九伊走到他卧室,试探性地把钢琴掀开。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学过钢琴,甚至连小提琴也一并了解过,虽然都是皮毛,毕竟不感兴趣。如今早就忘光了。

  等左思嘉洗完澡进来,他看到她站在窗户边吸烟。

  左思嘉换了新的睡衣,不说话,也走过去,站到她身边:“你心情不好?”

  “没有。”她侧过身,“不好意思,在你房间抽了烟。怎么这么说?”

  “都是有什么事才吸烟吧。”

  伊九伊摇摇头,脆弱的眼睛像月球反射光线,投往另一双澄澈的眼睛:“不。只是闲着。”

  又沉默了一会儿。明明窗户外面很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楼下是花园。伊九伊夹着香烟问左思嘉:“要试试吗?”

  他皱起眉头:“不要。我抽过,不喜欢。”

  她脸上没有不满,只继续撑着窗户,宁静地朝外看:“嗳,怎么不领情。”

  她这样说,他又动摇了,盯着她的侧脸,淡淡地说:“就一口。”

  伊九伊笑得很旖旎。她没有把香烟递出去,自己拿着,朝他那一边伸。左思嘉俯下身,去吻她手掌中的烟嘴。她涂了唇油,一定粘到了上头。所以,他直起身来时,她看了他许久,久到他收敛烟味带来的忿懑,静静望向她。

  “粘到了。”她伸出手指,敲了敲嘴角。

  他摩挲下颌,最近护理了手,也有剃须,到处都很考究:“在哪?”

  “这里。”她凑近他。

  低低的声音来回,然后他们接了吻。香烟残留着凉丝丝的感觉,相同的沐浴香氛,脉搏的声音,一方微微炽热的体温。他还发着烧。但这一路上,她都没捕捉到他的病痛。

  这个,大概会对男人和女人们晚上要做的事有影响吧。病着的话还是太勉强了,她也没饥渴到那个程度。

  伊九伊才坐到床上,灯霎时灭了。

  猝不及防,她没反应过来,左思嘉已经站到床头,徐徐打开一盏夜灯。

  微弱的灯光不会太明亮,却又刚刚好能确保一定的视野。

  因为没防备,这倒让她有点局促了。伊九伊说:“怎么突然……”

  左思嘉说:“等一下。”

  他旋转着开关,直到夜灯完全亮起来。他的夜灯影子投到天花板上。伊九伊看了一会儿,慢慢仰身躺下去,然后,发现那是小猫的形状。

  很可爱。她忍不住端详着那束光。虽然有点儿傻,但很可爱。

  “很可爱吧?”他也趴下来,躺到她身边。

  伊九伊看着那道影子,想起自己中学时就想养猫,后来长大,一个人住时才圆梦的经历。她回过头,看到左思嘉支起身。他说:“可以吻你吗?”

  她很轻地回答:“嗯。”

  左思嘉亲了亲她的脸颊。伊九伊等着继续,可他再亲了一次她的脸。不是接吻吗?他没有进一步,这是伊九伊没想到的。又或许,他已经深入了。左思嘉接连不断地亲着她,到最后干脆起身,双手捧住她的脸,一味地亲她的脸。

  伊九伊感觉自己像被逗的猫咪,痒痒的,而且好玩。她忍不住笑。

  左思嘉也闷闷地笑,他伸出手,黑暗中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摆件。最后,他关掉灯。

  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感觉听到窸窸窣窣的,自己的身体迎来一阵接触——

  伊九伊被盖上了被子,左思嘉也躺下了,就在她身边。他抱住她,又吻了吻她的太阳穴,然后心满意足地说:“晚安。”

  她体会到一些感觉。伊九伊默默地想,他今天生病了,所以她放他一马。临睡前,左思嘉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还没有那么困,忍不住想,这就幸福了吗?

  晚安。

  这一晚,伊九伊睡得意外的好。

  陈旧的豪华宅邸中终究还是有些好东西,床很舒服,室内宽敞得令人身心愉悦。她像陷进梦里似的,入睡得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