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提前派送到了, 是定做的,法式甜点,附赠了一小支的蜡烛。插上蜡烛, 关掉灯光,镁燃烧时喷发出灿烂的火花。

  朋友的簇拥中, 伊九伊挤出笑脸。她环顾一周,等自己定神盯着蜡烛,笑意就褪色了,反而渗透出些许疲惫。

  她闭上眼睛。

  这么仓促, 这样窘迫。这么孤单。在这样的时间里怎么许愿?随意地想好“要幸福”,就这样结束了。

  再睁开眼睛, 她带着笑容吹熄蜡烛。

  室内陷入黑暗的几秒里, 伊九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刚才还零零散散在看手机,或者是拍照的人们欢呼起来。灯重新亮起,室内一片光明,外面升起焰火。伊九伊回过头,看向江上。

  这是楼上发生的事。

  在楼下, 左思嘉没跟夏郁青打招呼,径自从她身旁走开。她转过头,恰好看到他一闪而过的侧脸。

  难以置信, 他们会这么突然地相遇。来不及思考, 夏郁青直接伸出手去, 抓住左思嘉。

  那双手很熟悉。曾经牵过的手被她再度握住, 久别重逢这件事不是用头脑意识到的, 肌肤接触, 身体先觉察到了,紧接其后, 产生感受的是心。上一次牵手已经是两年前,很多事都改变了。

  左思嘉对手历来敏锐,转过身来,定睛看向她。光线很暗,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情绪,也不向她展露友善或恶劣。

  夏郁青看向他,有动情,有失望,有懊悔,也有一些悲哀的庆幸。五味杂陈过后,她只喊出他的名字:“思嘉。”

  店外的江面上,焰火蓬勃生长,在空中绽放。光影倒映在水面上。

  即便不知道是为谁放的烟花,也不清楚是为了庆生,但焰火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放出来,不论是谁都能享受。

  所有人都往外面看去,包括左思嘉。他也被烟花夺去了注意力。有一瞬间,焰火的颜色把他的眼睛照亮。

  但是,自始至终,夏郁青只是看着他。

  左思嘉,也叫SiJayaaCho。小有名气以后,海报上会直接写上拼音“SIJIA”。夏郁青和他在春天确定关系,时间很短,约会的次数很少,最深的记忆是二人手牵手在种着山荷叶的路边散步。

  夏郁青不是声控、脸控或者手控。但是,左思嘉很爱惜自己的手,所以不知不觉,她也会关注。跟这个人牵着手,就好像握住了他的心脏一样——这会让人感到幸福,让他身边的人感到满足。

  然而,回到此刻,焰火结束了。他回过头,重新看着她,与她的汹涌澎湃不同,处在截然相反的死寂中。

  在夏郁青看来,左思嘉是像山荷叶一样的人,不论冷酷、温柔还是悲伤都很真实,清晰又透明。

  然而,时过境迁。

  光是想想,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次不是左思嘉。托动过脑部手术的福,他极其容易流泪,吹到风,又或者说一侧身体和头部被撞到,甚至可能什么都没发生,生理性的泪水流出是常事。

  但这不代表他擅长应付哭泣。

  这里是公共场所。看到夏郁青哭,左思嘉没想太多,先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过道。有顾客从旁边经过,没看到成年女性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夏郁青擦着眼泪。这种局面,左思嘉也感到无奈。考虑过后,他看着空位,说:“去那边谈谈?”

  虽然两个人都是来参加聚会的,也没有互通来意,但是,眼下,他们先单独开了一张餐桌。服务生走过来,询问客人要不要点餐。

  夏郁青已经不再哭了,眼泪也干了。女人的强悍之处着实强悍,精致的妆容不可撼动,依然闪闪发亮,她甚至能镇定自如地问店员,有什么推荐的,招牌是什么。

  最后夏郁青要了杯淑女酒。她问左思嘉:“你还是喝苏打饮料吗?你以前喜欢喝那个。”

  服务生也看过来。

  左思嘉说:“水。”

  服务生走了。

  左思嘉和夏郁青一言不发。夏郁青看着左思嘉,左思嘉看着桌子底下。

  夏郁青说:“你最近还好吗?”

  左思嘉有些困惑,总体来说还算从容。他默不作声地点头。

  夏郁青说:“我请你来我的婚礼,你不大高兴吧?”

  要没心没肺到什么地步的人才能高兴啊。左思嘉回答:“嗯。”

  夏郁青说:“听说你还是在古典乐这一行?”

  左思嘉侧过头,忍不住笑了。她疑问他笑什么,他讽刺:“你知道得很清楚。”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把饮料送了上来。夏郁青搅拌着冰块,用吸管喝了小半杯。左思嘉则静静望着她。

  她说:“自从结婚,好久没这样出来玩了。”

  他问:“为什么要叫我去你的婚礼?”

  安静了片刻,夏郁青说:“我感觉你过得不幸福。”

  左思嘉想都没有想过,这句话会由夏郁青自己亲口说出的,评价的对象还是他。

  他说:“我不理解你的意思。你觉得我不幸福,邀请我去你的婚礼做什么?”

  夏郁青低着头,沉静地说道:“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见见你。”

  “正常人会叫前任去自己的婚礼吗?”

  “正常人会来自己前任的婚礼吗?”

  左思嘉讨厌吵架,才开始就感到头痛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沉默片刻,只能喝完一整杯水。

  夏郁青强迫自己踏出一步,因为左思嘉没回答,自己又已经开了头,于是一了百了,破釜沉舟地说下去:“我们分手以后,我都听说了。你开始喝酒了,琴不弹了,还去玩那些找死的运动。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知道,分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我很担心你。”

  “夏郁青,”左思嘉默默地听着,结束时才说,“我生过病,动过手术,我差点死掉了。你不觉得我的人生里有比分手杀伤力更大的事吗?”

  夏郁青郑重其事地反问:“但你还是受伤了,对不对?”

  他看着她,端详着她的义正辞严,莫名觉得又荒谬又恐怖。左思嘉懒得纠缠了,索性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总不可能想和我复合吧?”

  “当然不是!”夏郁青马上否定了,“我只是……觉得内疚。我想看到你也幸福,我不想你继续这样过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一个对待生活,对待感情都非常认真的人。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你以前说过,你想要和人真心相爱。可现在呢?你一直喝酒,还整整空窗了两年。”

  空窗期又怎么了呢?说到这里时,夏郁青自己也摇摆不定。她好像跑题了。

  在这种无话可说的窘境中想了一阵,夏郁青感到动摇。

  她说不想复合,可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这是她的真心话?唯一能确定的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有些话绝不能说出口。

  左思嘉回答:“所以呢?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把我的改变归结于与你分手。然后呢?你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和亲人一样。就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能做朋友。但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觉得你是在缓冲伤害吗?假如我直接死了,你是不是更轻松?”

  夏郁青泪流满面,不断地摇头。

  周围有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只有他们在血淋淋地争执。

  夏郁青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承认,我承认好吧!我想过啊,跟你提分手的时候,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的时候,我想过的!要是你来拉住我,你带我走就好了。”

  左思嘉想笑又笑不出来,恶狠狠地说:“现在过得不好,你又想起我来了。”

  他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对不起我过?”她还没回答,他马上撤回了提问,接下去说:“算了。我也没想你留下来,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

  左思嘉站起身,夏郁青不希望他走,但又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叫住他。到最后,她只能流着泪,久久坐在原地。

  左思嘉对夏郁青的厌恶达到顶峰。

  他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

  参加聚会的心情没了,夏郁青走出来,准备打车离开。她走到他身边,留下的话不是“再见”,而是:“思嘉,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左思嘉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不懂女人,完完全全不理解。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回了一趟车里,取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然后才上楼。

  伊九伊的生日聚会已经散场了。她做主,稍微提前了一点结束。朋友们没起疑心,听她说就都陆陆续续走了。二楼包了一晚上,今夜都是她的地盘。她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处,反而比刚才舒服得多。不用说不想说的话,也不需要刻意去笑。

  左思嘉上楼时很意外。

  他带了花和一只包装好的手袋,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时,左思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问:“这是……怎么了?”

  她苦笑一下,跟他说:“你来了。朋友比较忙,我就让她们先回去了。”

  “你怎么不回去?”

  伊九伊站起身来,手不知道放哪里好,于是背到了身后:“突然想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左思嘉看了一眼楼下。他的确可以走,刚和前女友吵过一架,按理说,一个人冷静一下才正常。他先把东西放下了。

  “谢谢你的礼物。”伊九伊说,“蛋糕也很好吃。”

  突然间,左思嘉犹豫了。手提包的价值是五位数,品牌出挑,款式经典,是脚踏多船如履平地的好友称为“送女士绝不出错”的商品,也是他给大学教授、合作过的异性乃至于文悦棠都送过的东西。

  名义上,他在追求伊九伊。可是,她的生日,他却要送她这种礼物。

  夏郁青说他变了。她的话里,他不敢苟同的地方很多,但是,这一条,他似乎没什么好反驳的。

  他曾经只关心钢琴,只想着音乐,然后,突然开始强行扭转兴趣,怕死,也怕寂寞。左思嘉变了很多,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了,不再真诚了,也不相信爱了。过去的梦想变得又幼稚又恶心。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伊九伊坐在气球中间,面前的圆桌上,蜡烛熄灭的蛋糕正在融化。她以为左思嘉会走,可他并没有。

  左思嘉脱掉外套,尝试坐到另一侧的座椅边缘。室内寂静无声。没过多久,他又站起来。

  伊九伊希望他回去,可他留下了,又总还是说几句才显得不奇怪。她没话找话聊:“你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我可以拆开看吗?”

  “嗯。”左思嘉匆匆回应,却又没来由地否认,“那个不算生日礼物。”

  她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房间中没被利用的角落。左思嘉掀起暗青色的天鹅绒罩。

  这里有一架闲置的钢琴。生日会的残局里,他在钢琴前坐下,低着头,很随意,也很缓慢地开始使用双手。

  指尖与琴键接触,起初,他弹的是Fly Me to the Moon。那是一阵孤独的雨,落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它过渡成《祝你生日快乐》。

  手术结束后,恢复期间,左思嘉在医院待了几个月,除了唱片公司和教授,没有人去探望他。父母脱离了世俗,他太早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国度。

  有喜欢他音乐的人写了信给他,他并不想读,偶尔回信,也只草草说:“我的演奏并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

  比赛的弹法、演出的弹法、自己的弹法不尽相同,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忘记漫无目的弹钢琴的感觉——记忆里,那是在爷爷奶奶家。童年时,大人常常说:“你的手是为了弹钢琴而生的。”那大概是谎话。因为他的演奏连父母和恋人都打动不了。积年累月地比赛,他觉得自己更像装模作样表演的机器。

  那一年,左思嘉下定决心,放弃钢琴。

  他不再弹琴了,不为任何人弹琴,不再将任何东西寄托到其中去。至少,不会再弹给认识的人听。

  可是,现在,伊九伊站起身来,伫立在原地。

  空荡荡的厅内,她望着他,目睹琴声像月光一般流淌而过。心脏微微绞痛。很难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

  楼下有醉酒的人们听见,不由得停止说话,宛如天使从头顶经过。他们都仰起头来,寻觅源头。有人停止了哭泣,有人不再发笑。这拨动心弦的音乐。

  而在楼上,只有两个人的生日会里,左思嘉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伊九伊,生日快乐。”

  他又重复了一次:“生日快乐。九伊。”

  这天晚上,伊九伊像一具空壳似的回到家。

  礼物放在了车上,她不着急拿下来,呆呆地走进门,没有在门口玄关处躺下。小猪出来迎接,她也没能分心去理睬。伊九伊坐到沙发上,一个人坐着,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掏出香烟,却又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失神地望着远方。

  今夜难眠。

  伊九伊知道该休息了,可又不愿去入睡。她忽然想听古典音乐,想听钢琴的声音,心焦灼不安,却又说不出来的暗喜。

  忽然间,伊九伊想起来,其中一位前男友在她家留下过一张贝多芬钢协全集。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众多书与杂志底下找到它。

  抽出来后,在封面上,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与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