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良硕向来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做法, 对王公贵族都不感兴趣,别说是哪位主席的女儿、哪位秘书长的儿子,就算是亿万富翁来了, 他也坐得正行得直,不会多半点礼遇。

  长辈们还叫伊九伊去吃晚饭, 被她婉拒了。

  伊九伊说:“你们去。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家里见。”

  “是是是,”那位老前辈说,“下回我去看你姥爷。”

  柳良硕没什么所谓。这位大小姐不论是走亲民风格, 还是桀骜不驯,反正与他无关。

  临要走, 伊九伊转过身, 面对柳良硕说:“柳老师的《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里,首联颔联的灼灼天趣也很妙。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有机会希望看到您更多的作品。”

  “多谢。”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终于认真看了眼她的正面。伊九伊的黑发拢到背后,穿着衬衫和长裙,微微笑着。

  很奇怪。

  他看了她一眼, 视线移开后,又身不由己重新看了一眼。很奇怪,她看着很舒服。柳良硕觉得, 她是有点儿魔性的美人。

  “您不介意的话, 愿意和我加个微信吗?看了您的字, 我非常钦佩。”伊九伊说, “以后我也想学学字, 多看一看。”

  柳良硕对她有了好印象, 自然而然地同意了:“不用这么客气。”

  到晚上,伊九伊回到家, 用电脑看何擒云的公众号后台。个人公众号有一点好,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不需要强行稳定更新。前段时间何擒云生病住院,伊九伊就发了一条通知。

  但是,只要人没死,以后还是要发的。她要离职,将来肯定不会负责了。

  伊九伊准备把事情委托给小金。

  虽然小金会回学校,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量,她认为她能处理这份工作。而且,到时候由她牵线,让何擒云直接把工作交给小金,对小金之后再找工作、攒生活费都有帮助。

  她原本想直接编辑消息,思考片刻,还是决定到公司当面说。毕竟,有很多要教她的。

  洗完澡后,伊九伊穿着居家袜,想要拍点猫猫的美照。可是小猪一直跳来跳去,把桌上的烟盒、遥控器和抽纸踢到地上,根本拍不清楚,一按快门就是一道闪电。实况也就一瞬间。

  为什么生活中这么可爱的猫猫,拍出来就这么丑呢?

  她又打开宠物App,很认真地想取点经,漂在动态首页的刚好是“看不上你这样的”的新作。

  他给自家猫买了一件香蕉衣服,然后附带一串内容为“happy happy happy”的奇怪音乐。

  伊九伊发评论给他:“你为什么总能把猫拍得这么上相?”

  “看不上你这样的”回复:“拿着零食条。”

  “看不上你这样的”追加:“要么你动手,它会盯着你的手看。”

  “看不上你这样的”继续说:“你还可以大叫,吸引注意。”

  “rssgd191”回复他:“我叫了啊。”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了一段很魔幻的话:“它对自己的名字麻木了,你要更努力。”

  努力什么呀?

  提醒一条接一条,伊九伊心想,这人一聊起猫就没完了。不但如此,过了一会儿,“看不上你这样的”还私聊了她,直接发了一则视频。

  一点开就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在镜头后喊:“恶心恶心恶心恶心!心恶!恶心心!”

  视频里的牛奶猫真的盯着镜头,又或者说,看着正突发恶疾,拿自己名字编绕口令的人类。

  这是他们第一次私聊,也是伊九伊第一次直观地认证,“看不上你这样的”就是左思嘉。

  伊九伊也试试看,开启拍摄,对准小猪,用神经质的方式喊:“猪猪猪!小猪猪!小猪小猪小猪!”

  结果小猪终于也老老实实看她了。

  伊九伊太开心了,一激动,也给“看不上你这样的”发了过去。

  他们二人第一次私信一线牵,发的内容是两段各自大叫宠物猫的视频。

  一发完,伊九伊就有点后悔了。左思嘉可能认出她来。虽然她也没想隐瞒身份。

  不过,出乎意料,大概因为她本来就有了“看不上你这样的”是左思嘉的猜测,听他声音才会觉得明显。左思嘉根本没想过“rssgd191”是她,所以没察觉。出于保险,伊九伊把自己id换成了“玻璃心自发光”。

  左思嘉只回复她说:“你家猫怎么叫这名?”

  伊九伊说:“你有资格说我吗?(汗颜)”

  她问他:“你家猫和你一起睡吗?”

  他说:“不怎么。恶心属于养不熟那种。”

  她说:“哦哦,那我家那两只还好。你家的好像不是什么品种的。”

  “我不喜欢太看品种的。猫就是猫。这只是我从街上抓的流浪猫。”

  “嗯……能理解。你喂高蛋白的猫粮,它不会挂屎什么的吗?”

  “不怎么。肠胃适应了就好了,我经常带它去看医生。而且。”消息是一条一条气泡发的,停在这里。

  她敲了一个疑问号:“?”

  “我家里请了个阿姨照顾它。”

  此时此刻,网线的另一段,左思嘉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喝咖啡。

  左思嘉在这个网站上相当外向,看到谁都能上去搭话,猫长得可爱的尤其。

  其中,“rssgd191”是他比较感兴趣的网友。

  多猫家庭不容易,但都照顾得很好。她家猫吃饭的地点分开,选了不让猫感到威胁的地方,非常细心。

  他看过她家养的猫,尤其是虎斑那只,完全是他的取向狙击。不过,“rssgd191”有说过,弟弟比较自闭,飞檐走壁,就不勉强它拍照了。

  是个好主人。

  左思嘉喝着咖啡,迤迤然地断定。

  他退出去,又在网上搜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左思嘉有定期搜自己名字的习惯,一定的自恋因素……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

  搜索引擎带他直达小红书。上次在下里集团门口被音大生堵截后,虽然他拒绝了合影,但肯定还是会有偷拍。

  他点开查看,自言自语:“怎么拍成这样。”

  背后突然有人说:“没有啊,这不挺靓的?”

  左思嘉猛地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冬妈敷着面膜,一边用按摩锤敲肩膀,一边站在自己后面,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冬妈在看小红书上热心网友的评论:“这人都说,你怎么不回去弹琴。对啊!你怎么不回去呢?就干现在这个,这是糟蹋自己你知不知道?这能有出息吗?你这鹌鹑!”

  左思嘉反唇相讥:“你能不能出去?爱管闲事的八婆。我有自己的规划,懂吗?人生规划。”

  冬妈立马放下按摩锤:“什么规划?”

  左思嘉嘲笑道:“知道了想怎样?马上告诉我舅舅是吧?”

  “烦不烦啊,你这白眼狼!你以为我不知道?”冬妈叉腰站着,“你就是想让你爸妈知道吧?‘左思嘉不弹琴了’!‘不止表演,也不读书,彻底封琴了’!”

  冬妈一如既往说着挖苦的话,可是,吵闹了半天,却意外没得到任何回应。她正纳闷,定睛一看,左思嘉正瞪着她。他冷冰冰地说:“说完了?出去,睡个好觉。”

  左思嘉这个人,平时脾气很好,文质彬彬的,嘴上扔刀子也是玩笑。但他确实是个想做什么都往往能如愿的主儿,真生起气来,会给人很强的威慑力。

  他推着冬妈出去,把门关上了。

  左思嘉的家里,每一间房的隔音都相当好,关上门,什么都听不见。万籁俱寂。

  -

  伊九伊去上班,收到一大束花,装饰非常美。

  送花的人到了电梯间,她出去接。花束不大,仔细看里头花的品种和布局,和那天音乐会晚上的构成很像,只是,多加了几支水仙和鹤望兰,更灵动些。

  花束上的卡片写着“今天可能会下雨”,落款是左思嘉。

  花和下雨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句什么诗吗?

  伊九伊笑了,拿着卡片看。上面的字迹像左思嘉本人的。她先去闻花的香味,又把卡片拿到鼻子旁边,轻轻嗅了嗅,有一股贺卡纸的香氛味。

  她给左思嘉发消息,对他说:“谢谢你的礼物。”

  等小金来上班,伊九伊把她叫去,先跟她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从线上发了几篇能参考的文章给她。

  小金回去钻研了,过了一阵,突然发来一张角度很不讲究的自拍。伊九伊一懵,就又看到小金撤回了。小金说:“对啊不起!发错额了!”太着急了,甚至打错了字。是“对不起”,不是“对啊不起”,是“发错了”,不是“发错额了”。

  伊九伊已读了,没有回复。

  午休时间,小金发了一篇不大合格的公众号文章来,伊九伊读完指点了她两句。小金有点打退堂鼓,开始想推辞这份工作,伊九伊又给她做思想工作。

  为了缓和气氛,转移话题,伊九伊问了句:“自拍是发给男朋友的吗?”

  小金说:“嗯嗯。”

  小金平时是个有点庄重,不爱笑的女孩子,但给男朋友发自拍时,却会摆出嘟嘟嘴这种可爱的表情。小金很爱聊这个话题,主动说:“我和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学,已经在一起快七年了。高三的时候,大人都叫我们分手,我们都哭了好几次,一直不肯分。后来我们高考都超常发挥,填了一样的志愿。”

  伊九伊发了两个红脸笑的表情给她:“一起变好了呀。”

  “是的!”小金问伊九伊,“九伊姐,你有男朋友吗?”

  伊九伊先发了一个省略号,然后说:“现在没有呢。”

  她还故意调戏她:“你要给我安排一个吗?”

  容易较真是小金的可爱之处。她煞有其事地回答:“那不行!又不是配种。有太多刻意,那就不是爱情了。刻意制造是不会有真爱的。”

  别人介绍认识也是一种相遇方式,怎么就叫制造了?伊九伊想得很坦然,心里却隐隐苦闷起来。是这样吗?这个道理也没错。

  人工降雨和下雨不一样。

  傍晚下班的时候,下雨了。

  伊九伊看向窗外,雨水啪嗒啪嗒,像有人泼洗着玻璃。白天收到的花还放在桌上。他既然通知她下雨,为什么送的是花不是伞?

  伊九伊联想能力很强,马上想到自己的前男友六号,就是那个在大学行政系统上班的男人。他是礼物白痴,曾给她送过一把伞,也送过鞋,寓意要么是“散”,要么是“离开”。

  那人有个毛病,太节俭。但不是真的不愿花钱,对任何人,他都是一样小气,和伊九伊在一起已经算大方。小时候,他家条件并不好,所以有种“穷怕了”的惯性。

  现在想来,那时候,伊九伊其实一直隐隐有种期待,期待他能为自己花一笔大钱。破例是特别的证明。

  但是,直到分手,他都没这么做。而且,最后的最后,他还在认为她看不起他贫穷。

  下班打了卡,伊九伊从公司借了一把伞,下到楼下,准备回去。她撑着伞,才走到人行道上,左思嘉的电话像雨一样袭来。

  她接通,说:“左老师?”

  “伊老师,我觉得,以后我们的称呼不用这么客气。”电话里的他这样说,电话外的他按响车笛。

  他换了另一辆车,就停在人行道边。

  伊九伊撑着伞,在雨声里看向他。她不着急走过去,笑意像温水里的气泡,细密地冒上来。伊九伊问:“那要怎么称呼好?思嘉。”

  他专注地看着她,交换另一只手去扶手机,反问说:“九伊觉得呢?”

  双方都笑起来的时候,她快步上了车:“怎么过来了?”上次是顺便,今天又会说成是什么原因?

  他用一种拿捏过的淡然说:“想来就来了。”

  雨下太大,衣服也沾湿了。不过她穿的风衣。水沿着肩头滴下,落在左思嘉的手背上。

  “打湿了吗?”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揩去她风衣上沾到的雨珠。她有印象,那是他用来擦眼泪的,“我们一起遇到过两次雨天了。”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安静地说:“以后再下雨,应该会想起这两次吧。”

  天暗暗的,车里也暗暗的。

  听到后,他面无表情地观察她。

  假如下雨,她会像蚂蚁一样从他心脏上爬过吗?

  伊九伊同样望向他,在心里对他品头论足,又或者说,像欣赏一幅字画一样鉴赏他。车内已经够狭窄了,他们却仍能有距离感地对视。

  左思嘉笑了一下,冷冷的,清爽的,像雨后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的天气:“你今晚有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