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常生【完结】>第127章 裂痕

  第二天中午,常生和容仓福回到了南京。把表弟送回住处以后,常生直接赶往孔府。

  站在孔家大门外,看到门上的挽联已从“魂归九天悲夜月,芳流百代忆春风”换成了“孙枝洒泪,含饴难再,陈情无地,忍泣桐孙”,常生禁不住驻足呆愣了片刻。

  自打他走进孔家,年初孔老爷没了,年中大少爷走了,这年末不足半月的时间里,二少奶奶和老太太也相继离世。经历过父母双双早亡的他,最能体会这样的悲痛,对亲人来说这是无法抚平的伤。而他作为一个外人,却因为儿女私情和意外被裹挟其中,成为一个局内人,变得进退不得。

  二少爷明明是他的爱人,却因为丧妻而怨恨于他。二少奶奶的孩子明明应该是二少爷的,他却突然成了那个亲生父亲。孩子明明是他的,却成了孔家的小少爷。明明应该靠近的人却越离越远,明明应该守护的孩子却又亲近不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让常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老天要安排这样的命运给他,让他年仅十九岁,就像活了半生一样。

  人生中的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常生思虑半天,还是敲开了孔家的大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几个下人在打扫院子,看见他进来,远远地弯身鞠了个躬,都没有作声,只有开门的小厮小声跟他说了句:“管家说如果看见您回来,就说让您去找他。”

  “二少爷在家吗?”常生问。

  “在家,病着呢。”

  “病了?”常生一听,急忙往二少爷院子走。刚到院门口,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悄悄叫了他一声“常叔叔!”回头一看,孔敬平从大少爷院门口跑了过来。

  常生和敬平一共也没说过两句话,这会看他找自己,不禁纳闷。“敬平?你找我有事?”

  “嗯。”敬平点点头,小声说:“我想求常叔叔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跟我二叔说说,推了我和关家七小姐的亲事。我……我现在还小,不想成婚。”

  常生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却又想起当初二少爷说的话,于是犹豫了一下说:“我听说关家七小姐也不急着成婚,说要考察个两三年,所以那个时候你已经成年了。”见孔敬平面有难色,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便问:“你见过关家七小姐了吗?”

  “还没,家里这些日子事情多……今儿我娘跟我说,这两天就要去关家相见,所以……”

  “你是不想去吗?”

  敬平低下了头,小声应了一声:“嗯”。

  “你跟你娘说了吗?”

  敬平摇摇头,无奈地说:“我不敢和她说,怕她闹起来家里鸡犬不宁的,所以……”他抬起头来充满期盼地看着常生,近乎哀求:“您能和我二叔说说吗?这个家到底他才是一家之主,凡事还是他说了算。”

  “可是……”常生皱起眉头看着他,为难地说:“这门亲事是你二叔的意思啊,他怎么会……自己反对自己呢?”

  “所以……”敬平又张了几回嘴,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才找您去帮我劝劝二叔。我听管家说……二叔听您的话。”

  常生无奈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或许以前可以,现在恐怕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何况,我也劝过,但他有他的想法,我觉得……或许他是对的。”

  “常叔叔……”敬平绝望地看着他,快哭了的样子。“我不想自己的婚姻大事被别人安排,我想自己选择将来跟谁成亲,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不是封建时代了,每个有都应该有这个权力。但我不想跟家人为敌,我想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

  常生纳闷地看着他,好奇地问:“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先进的思想?”

  “我……”敬平又低下头去,小声说:“我从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怎么我没看到过?”常生追问道:“是天天教你读书的段先生给你讲的吗?”

  敬平这才点了下头,然后突然拉住常生的衣袖恳求道:“您别和别人说,我怕他们知道了就不让段先生再教我了。他是个好老师,他希望我可以做新时代的进步青年。”

  常生笑了笑,安抚道:“好了,我不说,你跟先生好好读书吧。关于你的婚事,我再去和二少爷说说,但有没有用我可保证不了。”

  “谢谢常叔叔!”敬平终于笑了,眼里又燃起了希望之光。

  常生和敬平分开以后,便赶紧去了二少爷院子。管家正在二少爷屋外门廊下面交待小厮做事,看见常生回来了,便像见到救星一般,抬腿就迎了上去。“常少爷!您这些日子是去哪了?可我把急坏了!”

  “怎么了?”常生连忙问。

  “二少爷病了好几天了,家里的事不管也就罢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一阵,但生意上的事情三天不问就一堆事情要处理,钱啊账啊也都乱得很。码头又被查到一批走私货,警局的人等着回话。米铺的货源最近不稳定,主仓的米也快见底了,补货还没有着落。绸缎庄倒是省点心,但生意也不见起色,这账上的钱是越来越少。外头的事,我不懂,但听着也着急呀!”

  “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二少爷。”常生抬脚进了二少爷的屋子,见丫头月绫正在扶着他喝汤药,便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碗,准备亲自喂他喝下。二少爷抬起眼皮看见面前的人是常生,便一把将碗推开了,常生没拿住,剩下的半碗汤药扣在了地上,碗也打碎了。

  看着一地的汤水和碎片,常生忍耐地闭了下眼睛,然后不动声色地问道:“二少爷午饭吃了吗?”

  月绫小声说:“还没。”

  “去厨房把饭菜拿来。”

  “是。”月绫扶着二少爷的肩膀让他依靠在床头,然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常生站在床前看着不断咳嗽的二少爷,无奈地问道:“你现在难过、痛苦,我能理解。但你病着,总得有人照顾吧?”

  “月绫……”二少爷一咳一边说:“会照顾我……不……不用你。”

  常生一阵心酸,又问道:“那她有我照顾得仔细吗?”

  二少爷看了他一眼,目光陌生而冷淡:“我说过……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见面。看见你……我的病更不会好。”

  常生转过头去,咽下涌到喉咙口的哽咽,轻声叹道:“原来我们的情份这么浅,我以为是一辈子的事,没想到却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

  二少爷一脸愠怒之色地低声道:“我……几时说过……就此与你分开?我需要时间!”

  常生看着他,眼里蒙上一层雾气,充满了质疑和忧伤:“你是不是以为……现在把我推开,以后随时都能再把我抓回来?”

  二少爷愣了一下,然后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一直无法再说话。常生也没再作声,对着空气发了会呆,然后拿来脸盆和毛巾,默默地把地上汤水擦了,把碎片也收拾了。

  月绫提着三层竹篾饭筐进来的时候,常生正端着脸盆准备出去。“常少爷,我来吧!” 月绫把饭筐交给常生,接过了他手中的脸盆就出去了。

  常生又默默地把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然后才轻声问道:“是不是我在这里,你这饭也吃不下?”二少爷没说话,似乎是一种默认。常生叹了口气,小声说:“我现在去处理孔家字号各处生意上的麻烦。如果以后连这些也不用我再过问,麻烦你跟管家说一声,让他转告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少爷在床头默默地坐着,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落至腮边。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无法面对常生,他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的头藏起来,身体却在瑟瑟发抖。

  常生阴沉着脸出来时,听见桃花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禁不住顿了一下脚步。那是他的亲生骨肉,但他却连看都不能去看一眼,这种刺痛谁又能懂呢?他咬着牙,快步离开了孔家,奔铺面去了。

  以前处理生意上的事,常生还会顾着各处情面,言辞和手段都委婉一些,这次却大不相同。对内,凡是工作上玩忽职守和出了差错的管事、伙计,他直接让他们结账走人,丝毫不留一丝情面,对外,他不再周旋客气,大有谁要与孔家做对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之势。

  所有铺面的管事都傻了,不知道常少爷这半个月没来突然出现后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手段强硬到令人胆战心惊,解决问题干净利落如快刀斩乱麻,效果更是立竿见影。不出三日,所有麻烦全部处理得干干净净,孔家字号一切运作恢复如常。

  然后,许六斤从阜阳发来了电报,夏风从上海寄来的信也到了。

  常生先给许六斤回了电报,让他一个月后把孩子带回南京。他暂时把容仓裕的儿子安置在了自己姑母家,留许六斤在那里帮忙照看,等风声过了再接回来。

  夏风在信中详细述说了自己在上海的学艺和吃住情况,一切都很好,只是天天记挂着他和二少爷的事,问他们是否已经和好如初。常生知她识字不多,这封信定是找人代写,所以给她的回信中只字未提自己去胡家要孩子的事,只说了孔老太太过世以及孔家生意上的事,至于他和二少爷,他也只写了“不愿相见,也无话可说”几个字,想必夏风也看得明白。

  接下来的时间,他让给张妈和刘伯放了假,只留烧锅炉的祥龄一人在家,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新宅子这边他也只有晚上回来洗个澡睡个觉,有时还会去义父家住几天。

  大妹妹陆祺薇与柳文宣的婚期定在了明年春天,这对陆家来说也是一桩大喜事。陆子亭夫妇自然明白,能够促成这桩婚事全靠常生出力,自然是感激不尽,愈加待他如亲儿子般关怀。

  常生在陆家,有义父母关心爱护,有大妹妹畅聊人生,有二妹妹撒娇嬉闹,本是一幅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景象,但他的脸上却总是隐约透露着郁郁寡欢。大家只当他是与娇妻新婚几日就小别而心情不佳,并没有在意。

  夜深人静,他在床上辗转难眠,心中苦闷无人述说,不免日渐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