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孔雀传说
东方有雉，顾盼怜兮
翚生双翼，掠影云汐
灿若霞渚，慧如星宇
日焰而舞，月华如诉
萋萋朝露，瑟瑟归途
系吾之初，当彼之暮
可于飞兮，谁共佳期
心若相惜，此情永系
2014年1月1日。元旦。
云汐、云汐，你还好吗？
今天是2014年1月1日，60年前你来到这个世上。虽然你的生日还没有到，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心潮涌动。可能我真的老了，越来越沉不住气，越来越想你。也许，离我再见到你的日子不远了。我很期待，因为我等了三十年，真的好久了。
想到你的离开，就像一个世纪那样遥远，又像不过就在昨天，因为一切宛在眼前。那是1985年11月22日，那天是小雪，你象雪花一样美丽无暇，可你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象雪花一样轻盈地从天而降、又不著痕迹地离开。
我还记得那天你离去前的背影，还记得离去时你安详的面容。从来不知道，半个小时不过30分钟1800秒，竟长到可以分隔天地和爱恨。记得那天我推开房门，你平静地躺在床上，雪白的床单已被鲜血染成惊人的画面，只是你的面容那样沉静、温柔，就象雪花绽放时的天空，天空中吹过那阵自由的风一般，没有一丝留恋。
你一定无法相信，当时我恨极了你，却再无法一个人向前，你就这样占据我的生命、藏进我的心里，从此随我一起面对时间。
但是，我无法带走你，我只能带走那个孩子，因为他是你的托付，我一定不辱使命。
不曾想，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在临走时带上你和那个人的相片，我的心立刻冷得象铁。当我抱着那孩子小小的身躯在外墙上爬行，我真想放手让他坠到楼下，连同那镜框里的男人一起摔死。
可是，他搂紧我的脖子，就在我的胸前，小小的身躯那样信任地让我抱着，我感受到这是一个活着的生命，这个生命毫无保留地信任并全然地依赖着我。
他延续着你的生命，他比你更依赖我。
那一刻我原谅了他。
就这样，逃出后我们辗转南北，最后来到华城落脚，因为这里有我军中的老搭档孟海，这里足够遥远到与过去的一切不再有瓜葛。
在华城，我建立了孔雀帝国，在城外为你修建了孔雀庄园，在对面的山上修建了咸阳阁，隔山相望、永世相守。别人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修了这样气派的孔雀庄园，自己却不住进去，反而住进相对简朴的咸阳阁。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你和小泽是我的家人，当然要随我生活在秦家的咸阳阁。在我心中，1985年之后你和小泽都是我秦家的人。
就在咸阳阁里，开始了我们仨的生活。你是咸阳阁的女主人，无论在我、还是小泽的心里，你一直都在那里，陪在我们身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你的气息，感觉你仍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这个空间只有我们三个，三十多年生活得就象幸福的一家人。
所以，我不喜欢外人进入咸阳阁，没有人能打扰到你存在的气息。
唯一让我无法放下的，是小泽走时带来的那张相片，那是唯一的不和谐音。到华城不久，我就把镜框里的相片取出来剪成两半，我不能忍受他还在你身边，这不算过分吧？
你的那半一直收在我的胸口，这是你留给我唯一的一张相片，我爱愈生命；安德鲁的那半，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毁掉，最后我会留给小正，只怕有一天小泽想要看看他的父亲。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不要怪我心胸狭隘，因为我的确是的。
我取走相片后，放入一张小泽的相片。奇怪的是，小泽居然没有惊讶，这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妈妈的孩子，太反常。果然，后来我发现，那个镜框有机关，里面还藏着另一个相框，那里面是一张你的单人小像。我曾悄悄地拿出来细细地观看，虽然心动不只一次，最后决定还是留给小泽吧，他应该像我一样想念你。我俩一人一张，也算公平。
小泽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你没能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是你终生的遗憾。其实，我多希望能有一个他这样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忘记：他，终究是你跟那个人的儿子。
每每看到他的眼中有你的笑意盈动、神情中显露你的柔顺乖巧，我的心就会痛；可是他高高的前额和瘦削的脸颊，却分分秒秒地提醒我，他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我就会发疯！
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待他的态度总会阴晴不定，这样无常地变幻在两个极端。
我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我把他象宝贝一样保护起来，隔离在现实的世界之外。我不希望任何人接近他，我只想尽可能久地保持他的眼神——象你小时候那样的清澈纯净。
所以，在我建立起来的纯净空间，他过着远离纷扰的生活，象个不谙世事的王子。
不管是借口还是担忧，我认为我在保护他，其实我清楚地知道，我也在伤害他。在我的“保护”下，他从未在外面那个世界生活过。如果有一天离开咸阳阁，他将何以生存？
终于有一天，这个在我一手打造的纯净世界里长大的王子，他的正直到了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
很多事情他的想法单纯、幼稚得可笑，偏偏又很难不利用现实的例子来证明他的可笑，因为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现实。
于是在他面前，我就像是家里的长工，每天在现实世界里打拼了一天回到家，在活在理想国的王子面前显得那般偏狭、暴躁和狂妄，就像我在你面前一样。
于是，我决定把他“扔到”俗世中去，看他是否还能保持这样天真幼稚、非黑即白的正直，还是被证明为浅薄的高高在上的贵族式“理论高尚”。
所以，小泽二十岁那年，我放他到孔雀集团工作，让他有限度地接触外面的世界与生活。
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他接受起来并没有太大障碍，混沌不堪的世界在他眼中仍然清晰有序，他开心而细致地观察周围的一切，无论正确的、错误的、美的、丑的。他无法理解的，他会去书里或者某些正确的渠道里找“标准答案”。
他真的像个天使，像你一样。
可是，他喜欢上了法制频道。纵横黑白两道的孔雀王家里，每天晚上的御定频道居然是法制频道。每天我都觉得自己象笑话一样，坐在那里陪着他看。
但我决定忍受，我不相信他真的喜欢、真能看得下去，我就是想看看，他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单纯的他会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来取悦我、希望让我开心，所以他拼命地成长、努力地读书、在一切我偶然关注到的方方面面希望做到最优秀。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学习优秀、工作成功，我就会开心、就会欣赏他。
这傻孩子，哪里知道他越优秀、越成功，我在他身上就更多地看到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当年让我一败涂地、却再也没有机会较量、甚至没能扳回一局的对手，那个让我一生只能作为败军之将挂在耻辱柱上的对手，那个让我彻底失去你的人。
所以，每次当小泽妄图改变我建立的孔雀王朝，我就会坚定否决：在我眼中这是他要代他父亲否定我的价值、我的努力；每次当他放弃时逃跑、想要脱离这种生活，我就会发疯：在我眼中这就是他要继续他母亲对我的背叛，那就是一次次提醒我，我终于还是失去了你！
所以，我一次次伤害他，可是每一次打过他，我又会心痛。尤其最后一次，他前前后后做了十一次手术，每次看着他手术后不省人事、毫无知觉地躺在ICU里，我的心就会痛得发疯。
好不容易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他却几乎自闭。当他的眼神不带任何感情地望着我，我可以承受他的怨怼，我可以接受他死在我手里，但我无法忍受他这样的目光。
那一次我在你的相片前整日整夜地忏悔，不能原谅自己。
我知道我无法再折磨他，我已经下不去手。可能我老了，已经没有当年的杀伐决断、藐视生死那份魄力。可是他如果再逃跑，我该怎么办？也许，我终将失去他，就象失去你一样。也许我只能祈求命运这一次可以善待我，让我死在前面，不要让我在你之后，再承受他的离去。
即便我先离开这个世界，希望我还可以保护他，就象我答应你的那样。尽管自负，我承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怎样，有了小泽，我才开始有了父亲的心态，所以，我要象一个父亲那样，早做安排。
小正，我什么都没有给他，他却觉得自己拥有一切，只除了父亲；
小泽，我基本给了他一切，他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只除了父亲；
命运，真是太幽默了。
小泽不喜欢孔雀，他对孔雀否定多过肯定，孔雀的存在于他是一种心理负累。所以，我会把孔雀传给小正，因为他更适合这种复杂的商业环境。虽然我从没尽过父亲的责任，对于他，我却是放心的：他就象是我的翻版，无论在什么样的生境里，都可以游刃有余地掌控命运。
我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小泽，因为他生性倔强、不知变通。正直不可怕，但对社会的复杂和阴暗太过天真，则会致命。我安排暗卫保护他，因为他一生中可能遇到的凶险，无法简单地提前防范，我能做的也只有从最原始意义的“安全”上给他一重保护。其它的，实难棋看五步，防患于未然。
因为小泽这种性格，在选择配偶上，我帮他选择了Helen。她同你一样兰质慧心、温柔明理，只是不如你那样活泼和灵动。小泽需要一个人关心他、迁就他、照顾他；但小正不同，他需要一个聪慧活跃、不甘寂寞的妻子来消耗他过多的精力，免得他头脑好动、心思太多而陷入孤寂，所以我帮他选择了孟菲。
其实，他们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再有十天就是小泽的生日，我希望他跟Helen定下亲事，我想看到他在年内成婚，哪怕这样会改变我们现在三口之家的宁静生活，我希望他可以安定下来。
过去两年我一再尝试，只是不明白小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一直不同意娶Helen。我明明看得出他对Helen那般钟情，难道他也害怕改变吗？我却自知不是：他不是我，他一直无法体会到现在这种平静生活的幸福。
只有我能感受到，因此我才是那个拒绝改变的人，尤其这几年更是如此，我想我真是老了。
我若离开，以小泽的性格，他一定会大义灭亲地除掉孔雀。小正也不见得愿意来接手：如果他来，我只要他知道我最后时刻的场景，从那里起步承接孔雀，就足够了。我会销毁之前的一切证据，不做任何交接安排。他知道得越少，反而在大厦将倾时越安全。
但如果真的大厦将倾，小泽怎么办？我刻了三份光盘给吴世杰。吴世杰不会知道我要他用这个来干什么，但以他的性格，我放到他那儿的东西他会妥善保管。小泽不会放过吴世杰，当孔雀事发而吴世杰入狱时，这份光盘会被发现，里面的画面和最后我对小泽的承诺，可以成为小泽脱罪最有力的证据。
小泽毁灭孔雀时，小正是否会竭力保全孔雀？我不得而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望他们两个在这件事情上对立。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尝不好，一个是德国贵族的后裔却在中国长大，一个是中国军人的后裔却在街头滚爬着长大，他们两个也许正好可以延续我与那个男人之间的对抗，当年没有机会获知结果，这一世不知胜负又当如何？
想到在我离开后，我为你打造的孔雀王朝将不复存在，毁灭他的竟然是我们的小泽，而我明知如此，也只能由他去吧。强势如我，终究熬不过命运。
这算是命运的又一次嘲弄，或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天妒地羡，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为我们添加一个感伤的结尾，免得太完美。
没有人会像我们那样，一见倾心、青梅竹马。
一起长大的那段日子，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爱上安德鲁？那个四十岁的外国人，还离过婚，甚至可能在外面有很多私生子！因为他成熟的风度？因为他贵族的家世？因为他可观的财产？到底为了什么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死活要嫁给他？你父亲想不通，与你断绝关系也改变不了你的心意，郁郁寡欢地度过晚年；你的亲朋想不通，整个世界将你作为叛国者排弃在外；我更想不通，我真的想不明白！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愤怒吗？
仅存的理智告诉我：用你喜欢的方式，也许可以赢回你的心。高考恢复第一年，我就放弃我热爱的军营考上大学，我要证明我同样可以成为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知识分子，你就会重新爱上我。
可是不到一年，却传来你生孩子的消息，这对我就象晴空霹雳，因为我知道善良贤淑的你，再不会离开他——除非他死！
当时我几近发疯：考上大学曾是我保持理智的唯一出路，却被你残酷地破灭。无能为力的我只想杀人，于是，我放弃大学报名参军上前线，唯一的原因就是那里可以合法地杀人。
但是，很快我就失去了杀人的兴趣，或者说生理性地杀人已不再能满足我的心理需求。我向往更高层次地杀人，比如运用别人更系统地杀人，所以我对权利发生了兴趣，开始了我真正的军旅职业生涯。
但是，之后我对职业化地系统杀人也失去了兴趣——太简单了，不够复杂，这已经不能满足我充分验证自己智能潜力的欲望。
那年，我在北京遇到小洁，我决定重回社会，貌似这个战场会更复杂。这，也许是我今生最随意的一个决定，却为我带来了小正。所以，我的决定从来不会错。
我没有留在北京，也没有回公安系统，我想回归社会，所以去了一家民营企业，近距离地观察那些无聊而庸俗的人怎样进行麻木而混沌的生活——就象我一样，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头脑和智慧可以用来干什么。我需要一个使命，我需要一个方向，我需要用我的智慧和精力开创一个不同的世界：我要创建规则，我想主导一场游戏，我需要一千个杀人的动机。
其实，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没有想，因为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方向。
就在我的意志开始涣散、我的人生不再有追求的时候，你回来了。那天，你打电话告诉我他出事了。
我不想隐瞒，我当时是悲喜交集：悲，只为你在痛苦；喜，是我终于看到了希望。他都不在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了？所以，我抛下一切，飞奔到你的身边，就像被流放的将军，终于等到了国王宣召的旨意。可是，你却选择了放弃。你只把小泽留给我就飘然而去，仿佛这是你再次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唯一使命。
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我都会全力以赴，所以我放弃自己的家庭，用我的一生来陪伴他、照顾他、保护他。我用我的全部生命去建立事业、创造财富、拥有幸福和美的家庭生活，我把一切都给你、都给你的儿子，就是想告诉你：我有心、有头脑、有勇气、有毅力，我拥有他不具备的能量和智慧，只要你给我时间，他能给你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可是今生，你为什么不曾给我一个机会？
或者，今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是让我喜欢上你，然后用我的一生来追寻再也不会有的幸运，以这种方式让我懂得珍惜你、并且永不放弃？
昨夜又下雪了，我和小泽在天台上看无聊的烟花，小泽讲着最近的工作，那时有飘飘扬扬的雪不时落到他的头发上，我伸手为他清理，雪在手接触的瞬间融化，我的心也融化了。他的眼神还像你当年那般清澈、明亮，甚至他跟我说话的神情一如当年的那个小孩，可是他终将离我而去。
我第一次理解：什么是稍纵即逝，什么是无法挽留。你是这般美好，君若珍惜，就如稍纵即逝的生命中绚烂的阳光、月色、流星、心愿和今夜的雪。我多想他像你一样，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但越是美好就越脆弱，越是珍惜就越觉短暂。也许他终究还是会离去，而我，将不得不放手。
但无论你在与不在的岁月里，你都活在我的生命里，你知道吗？
生，我可以在内心拥有你，就像过去这三十年的生活；死，我可以在无常中与你同在，我从不畏惧在地狱或天堂寻找你。
无论生死，我都可以感觉到你、可以把你留在我的意识里，随我生生灭灭。
最怕不生不死、无知无觉的生活，全无尊严地与岁月空耗，最后熬成一段笑话，那才是我的地狱，我情愿离开。
如果有来世，我们是否还可以相遇，让我们再一起长大，让我还能看到花儿一样的你，在学校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如果死了，是否可以见到你？我的孔雀公主。
【完】